喂喂喂魏芑蓂🦅

永夜无人语,残河尽意明。
我死了,不知道会不会复活。
我不在乎了。

【长顾】藤中灯

长顾高中师生au,庚学生昀老师,全文1w4


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写文案,这篇高考贺文本来是想在我学妹高考那一年送给她的,现在她已经大二了,而我也已经离开高中三年了。


可是再提起来还是会笑,还是想流泪,还是完全忘不掉那个夏天,所以我决定把它写完。


希望看到他的你们,不管是明天上考场的朋友还是已经离开高中的朋友,喜欢这个有点长的故事。


没人会忘记那个夏天。


当书海漫过盛夏,笔尖下开出枝芽,分离留下的是错过的年华;我看着前路彷徨,愿不忘追逐梦想,回头看 驻足望 是你呀。 



  这是个苦夏。

  

  窗外的蝉不住地“嗞哇嗞哇”叫得人心烦,屋里没有空调,滚滚热气顺着大敞大开的窗户冲进屋里,顺便捎进来一股中午饭的香味儿——虽然可能是外卖,彻底把人心搅乱了。

  

  李旻把易拉罐里最后一口甜腻还带气儿的饮料咽了下去,放的时间有点长,已经不怎么凉了。铝皮和木板桌面碰撞,发出“噔”的一声。

他擦了擦下巴颏冒出来的细汗,看了一眼黑板上边挂着的表,十一点五十了。然后余光不可避免地扫见黑板一角贴着的,距离高考还有十七天。

  

  今年夏天真的有点反常,太热了。

  

  到了这个点教室里什么声音都有,小电扇嗡嗡响,同桌两个人交头接耳聊中午吃什么,试卷被翻来翻去,“哗啦哗啦”的,老师在台上走一步,空心的讲台就发出“咚”的一声。


  顾昀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了手中的粉笔,重重敲了两下讲桌:“列位,咱还没打下课铃呢,心就出去跑马了?一本都稳了?”他扫了一圈底下东倒西歪的学生,拔高了声调:“葛晨,你是不是该清醒清醒了!”


  胖乎乎的男生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来,凳子“刺啦”一下往后倒,差点给后边纸片一样的曹春花掀倒了。竹签子一样的男孩受了这一回无妄之灾,当即以牙还牙的报复了回去,狠狠捣了他一拳。


  行吧,这回算彻底清醒了。


  “都不小了,道理也该懂了,就算这会儿你学不进去,总得有个课堂的样吧?”他下讲台溜达了一圈,把犯迷糊打瞌睡的挨个拍醒了,一边走一边念叨:“上回进教室,一堆人坐一圈,那个谁好大一嗓子‘我就说是芳香烃吧!’以为你们在做题,走近一看,桌上一把扑克。”一男生悄悄把已经放桌上的餐具揣兜里,跟同桌抱怨:“顾老师怎么这么絮叨了,跟老妈子似的。”


  然后一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了。


  “我听见了啊,”顾昀笑骂着:“我可不是你们语文老师,他才是老妈子。看黑板吧,这个题不讲完你们就吃不上饭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悲鸣。


  下课铃刚响,整栋教学楼都“咚咚”跟着共振,地面跟着颤抖,顾昀摆了摆手放了一屋子嗷嗷待哺的活猴子出门,李旻在人流中慢慢地走,走到顾昀身边站定,轻轻问:“顾老师,今天的作业是什么?”“印刷室有套新卷子,拿回来给大家做了。”他顿了一下,问:“你着急吃饭吗?”李旻没立刻回答,而是盯着顾昀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摇了摇头。“你昨天跟我要的题找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指了一下,眼神看过来又垂下去,摆明了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旻又点点头:“我现在跟您过去拿。”


  李旻个子拔得很高,和顾昀并肩走着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往办公楼穿的时候顾昀拦了李旻一下:“你等会儿,我去拿个外卖。”他说“外卖”两个字的时候非常坦然,甚至狡黠地眨了一下眼,活像只大狐狸。

  

  李旻下意识地皱眉,还没说什么顾昀就先扯住了他的胳膊:“诶,是饭团和小菜,食堂真的太难吃了。”


  他眯起眼睛,朝着李旻笑起来:“一起吃吗?”


  顾昀办公室很大,甚至放得下一张沙发,他把办公桌让给了李旻,自己端着一盒饭团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吃,寿司醋放多了,他一边嚼一边皱眉,眼神朝李旻那边飞过去,小孩一手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饭团,另一只手依然握着笔,在纸面上写写划划推演计算——顾昀看了他好一会儿,这半天他一口都没咬。“长庚,”他喊了一声,对上小孩看过来的眼神,指了指他手里握着的,估计已经凉了的饭团:“先吃完,凉了吃不好。”


  小孩自觉地捧着饭团坐到他身边来,拿来包装的油纸上糊满了水汽,海苔都泡浮囊了,咬一口都扯不断,但是顾昀看着他眯起来的眼睛,莫名觉得他吃得还挺满意。


  “这么拼命吗,”顾昀偏头,他能看清小孩眼下明显浓重的黑眼圈,半开玩笑的说:“想跑到离我多远的地方去?”李旻手一抖,饭团里的料撒出来一堆,劈里啪啦掉在地上,他眼神迟滞地往顾昀那边转,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你这么想吗?”


  他声音在发抖,甚至整个人都在细细的发抖,因为他手里装饭团的塑料袋正在发出簌簌的响声。


  “子熹,你这么想吗?”


  心大如顾昀也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话说错了,伸出手去想搂住小孩,却在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小孩下意识的躲闪。李旻死死的盯着他,这副打着摆子还要瞪大眼睛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极了离群的小兽,用全副的心肠难过着,也用仅剩一丝一毫的气力反抗。“长庚,我……”“子熹,你不能这么想我。”他在沙发上挪了几下,蹭到了沙发边缘,刚才跟顾昀腿贴腿挨着捂热的一片骤然缺了温度。“这是两码事。”李旻垂着眼睛,饭团在手里来回倒换,最后还是没舍得放下,轻声重复了一遍:“这是两码事。”


  办公室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李旻就捧着那个吃了一半的饭团坐着,也不看顾昀。顾昀却一直看着小少年的侧脸。


  他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


  顾昀费力地回忆了好久,才描摹出两三个月之前这孩子的侧影是什么样的。


  其实李旻本就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现在已经算是有些脱相了,颧骨轮廓格外清晰,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在他脸上打出淡淡的阴影。淡青色的血管横在苍白的皮肉间,显出几分脆弱来。“黑眼圈又重了。”顾昀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想。顾昀带了他三年,知道这孩子是什么品性,几乎把刻苦认真写在了骨子里,假期都一天好几趟找他答疑。他以为这两年多如一日的坚持已经够夸张了,没想到高三下半年回来,这孩子更近乎疯魔了。


  一天赛过一天的沉默,课间、午休、体活课,顾昀看他,他在看资料,笔尖在纸面上一点一点,半垂着眼睫,他虹膜颜色比寻常人浅一些,光斑落在上面,像流动的粘稠焦糖。


  这种顾昀单方面的欣赏持续到某一天,李旻揉了揉眼睛,从桌膛里摸出来一幅框架很细的眼镜戴上了。那会儿顾昀从窗边路过,就是想往屋里看一眼,正正好好看见这一幕。


  当天晚上,顾昀不由分说的搜了他的书包,从小口袋里抖出来两瓶眼药水和一本配镜的病例卡——两瓶眼药水还是不同功效的,一个缓解眼疲劳,一个针对干眼症。“你出息了啊,都学会偷着配眼镜了?”顾昀抖抖手里的病历本,一张薄薄的发票单掉出来,他捡起来,大概扫了一眼就能看明白,这小孩配眼镜还是挑着最差的配置来的——无外乎是奔着省钱。


  “你要真想省钱,好好对你那眼睛,别一天天跟疯了一样看书比什么都强。”顾昀掐了一把眉心的肉,他觉着自己好久没犯的头疼卷土重来了。“就是被这小兔崽子气的,这回可跟以前不一样。”顾昀心里犯嘀咕:“忒烦人,给我头疼养好了是你,给我添新毛病还是你。”


  顾昀以前有点贫血,去医院查过的,背得出名字的那种,造血原料不足或利用障碍所致贫血。大夫给他开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补铁剂叶酸维生素什么什么的,他总不记着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头疼找上来的时候坐着不是躺着也不是,饭吃得少,人也瘦得厉害。他光是站在那里都能看出一种病态来。


  他不知道长庚为什么会一头扑过来,自己大剌剌摆在桌子上的补剂,小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买来了每日药盒,到点会出声那种,不打开吃就不停;给他订清淡落胃的食物,和从家里提来的保温桶一起塞过来,里面装着的汤热乎乎的,喝一口直接熨帖到了心里。


  现在李旻坐在他对面,不敢看他,指甲一下一下戳着手背上的肉,留下浅浅的月牙形。顾昀看他这样头疼得更厉害了,点点桌子:“说话,别跟我说度数不高这样的废话,我自己会看病例。”

“那你想听什么呢,子熹。”李旻抬起眼睛来,说了这晚第一句话。声音很平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甚至听不出是个疑问句。


  顾昀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长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叹了一口气,自暴自弃似的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你不累吗?”


  “你不累吗?”


  这句话他最近两个月听了很多次,问他的人不外乎是惊讶的,甚至是不解的,你已经这么优秀了,次次年级第一,全市排名都掉不出前十,如果不是因为学校落魄了没有保送名额你都不用高考,你还这么拼,你不累吗?


  但是他能听出来,顾昀不一样。


  李旻在这短短四个字里听出一股浓重的倦意,感觉顾昀似乎比他本人还累。“子熹,我真的还好。”他去攥顾昀的手,顾昀手里还握着他那个眼镜盒子,他的眼镜盒有棱有角的硌人,他稍用了点劲儿把它从顾昀手里掰出来,把自己的手塞进去。“你问我我怎么想的,我不能说,现在说出来实在有些大言不惭。”他这么说着,还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你能说什么。”顾昀低头看着掌心男孩的手——指骨纤细,骨节却比以前明显的多。


  “子熹,我不是想飞走——或者说,我不是真的想飞走。”他反过来握住顾昀的指尖轻轻捏了一下:“我不会真的离开你。”


  顾昀试图努力从小孩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真实,可是李旻那双虹膜颜色略浅的眼睛里满满的只能看见他自己一个,他视线甚至没有闪躲,让顾昀看不出这到底是桩兰因,抑或是絮果。李旻不管不顾的一头撞过来,早就在他心里安营扎寨了,可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连容貌都没定形,更何况是心性,他给得了承诺吗,给出来了又能存续几年?


  少年人美在他的不确定和可塑性,像恣意生长的紫藤萝,爬上石亭台长成什么样都是一副艺术品,可是这二者也意味着危险。他就在你能看到和看不到的时候悄悄改变,像流水也像晚风,永远存在,也永远无法停滞。


  此时的真心会不会在他手触碰不到的远方变了个样。


  顾昀手指动了动,长庚立刻听话地放开,然后被他捂热的指尖顺着手臂爬了上去,点在他心口。“你这是要我舍命陪君子,陪你来一场豪赌吗,小长庚?”“不要你舍命。”长庚的手立刻覆了上来,用的力重了些,顾昀都觉出疼了,长庚却没有松开的意思。“我说到做到,子熹,你放心。”


  那场争执就这样按下了休止符,顾昀在两天后到来的那个周末强硬地拉着小孩去了一趟眼镜店,配了一副昂贵不少的眼镜。然而当时动气的是顾昀,而李旻显然深谙如何照顾别人情绪之道,可如果双方的立场互换,顾昀很显然就变成了手忙脚乱的那个。


  “只有十七天了。”他伸手去扯小孩的衣袖子——往常惯会满嘴跑火车的,上手揉揉捏捏就能逗得小孩满脸通红,这会儿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捏住了那点布料不松手,顾昀偷眼看长庚:“还有十七天,还不能说吗。”


  他的手几乎贴着李旻的肉,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小孩一个激灵,然后缓缓抬头转向他,藏着的一汪眼泪被顾昀看了个明明白白。


  这下顾昀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你先吃饭,我不问了,不问了好不好?”“顾子熹,你觉得我还吃得下去吗?”李旻这句话更像是从牙缝里磨蹭出来的,他手里那个饭团彻底捏变形了,可是就算这样小孩都没有把它丢在一边,他死死地盯着顾昀,非要等一个解释。


  顾昀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佯装咳了几声,可是转过头去只能假装看不见,他闭上眼都能看到长庚潮湿的眼睛,泛红的眼眶,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一只没有退路的小兽。


  他是见过长庚这样的表情的。


  是高二下半学期的事,他一个老师,下班时间会被各种各样的事往后拖,那天他走到大门口都已经七点半多了,天都黑一半了,门口却还站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他眼神不好,揣着迷惑踱过去,看见侧脸了才认出是长庚。


  顾昀其人平时没正形惯了,看着自由散漫,但在不该敏锐的时候又细致得过分,小孩的脊背以一个极微小的弧度弓着,手反复摩挲着衣角,连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戒备。他以为怎么了,结果向对面一看,台阶下面只不过是站着一个瘦弱的女人。


  长庚也看到了他,小孩只是目光向他这儿飞了一下,一声没吭,又转回这场无声的对峙。当然他抿了两下嘴唇的动作依旧没逃过顾昀的眼睛就是了。


  “啧,这小孩,还挺犟的。”


  顾昀这么想着,手在李旻肩膀上捏了两下,偏过头和他耳语:“没事,老师在呢,啊。”


  他又用力把小孩朝自己这一侧揽了一下,朝向台阶下那个女人:“这位,呃,我姑且称你为女士?你有什么事吗?”他明明是个老师,偏偏那时候的神情特别像个混不吝的痞子,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盖着精瘦肌肉的小臂。那女人明显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顾昀也是近视的,偏偏看清了那个表情,她拍了拍裙摆,朝长庚笑了一下:“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李旻。”


  “那就下次吧,我还会来找你的。”


  “你要是再来骚扰我的学生——”顾昀回嘴都不带犹豫的,话说到一半却被人扯了扯衣角,他一回头,刚刚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的孩子眉眼都软了下来,朝他摇了摇头。“怎么,刚刚看着脾气挺大的,这会儿小河豚撒气了?”“顾子熹,你就非得取笑我吗?”长庚掀起眼皮去看他,声音没什么生气,听起来很累,他扯扯书包带,把头偏到一边去。就给顾昀留下一个侧影。


  顾昀摇摇小孩的肩膀:“生气了?真生气了?不开玩笑了,那个女人,是谁啊?”


  盖在长庚肩上的那只手感觉到一段细微的颤抖,小孩并没有转过来面对他,甚至侧脸也别过去了,一个后脑勺发出了声音:“那是我小姨。”


  “她想杀了我。”


  顾昀刚放下了一半的心被这后半句提到了嗓子眼,“什么?杀了你?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在此时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希冀——希望这只是小孩的错觉,可是长庚这时转过了身来,那双眼睛里只有悲戚和笃定:“对,杀了我。因为我是她姐姐人生中的污点。”


  “你还想继续听吗?可能有点长。”小孩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怎么可能说不,初春的风还带着霜雪的冷意,顾昀指指几步之外自己的车:“上车说,我给你开个暖风。”

  

  “她姐姐——我妈,是被迫嫁给我爸的,具体的我不清楚,模糊听过一耳朵,应该是欠债还不上之类的事,嫁过来半年多,这段不该有的婚姻里还多了个不该有的我。”长庚倚着副驾的靠背,目不斜视盯着前挡风玻璃。


  花瓶一样漂亮的女人被圈在叫做家的牢笼里,和一天一天鼓起来的肚子一样膨胀起来的是抑郁情绪,男人看着日渐消瘦的妻子,仅存的一点态度是不闻不问,富商永远不会缺妻子——事实上,这女人已经是他的第三任妻子了。


  “她在生下我之后如愿以偿地逃离了这座牢笼,”长庚在逃这个字上咬了重音:“逃,据我爸所说她甚至没出月子就逃跑了,她现在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但是看胡格尔那个态度,她应该是开始了新的生活吧。”


  小孩抿抿干得脱皮的嘴唇,顾昀把手指并起来在他嘴上拍了一下:“别舔,让你涂唇膏你不听。”“你自己不也没涂。”长庚不客气地回嘴。

“顾子熹,你知不知道你转移话题真的很差劲。”


  安慰人也很差劲。长庚没这么说,但是顾昀知道他打算这么说。


  而且顾昀也知道,自己一如既往,在这方面其实从来没变过。但是他还是开口了。


  “长庚,其实我还挺怕的。”顾昀不回避长庚的眼神,平静地望回去:“我和你已经不算是同龄人了,我知道你想反驳我,但是这是事实。你还是孩子,我虽然也没到三十,但是也工作好几年了,如果以后没什么重大变故,我这辈子基本上就只剩教书育人了。”

  

  “可你不一样。”


  年长者伸出手去拨开少年遮住眼睛的刘海,温柔得让长庚有些恍惚。他大概是很少做这个动作,不得要领地拨了两下,碍事的额发还是倔强地掉回来。顾昀无奈,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笑来:“你才十八岁,等着你的机会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在前边等着你的人也那么多。”


  “你的人生刚展开一个小角,我怎么敢相信我能占有你的余生?”


  他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个很小的长度,肩膀跟着动作塌下去,整个人都显得小了一圈,最后半句话近乎嗫嚅。长庚看不得他这样,撂下变了形的饭团去握顾昀的手,他的老师手一直都那么凉,就跟从来没暖过似的。


  他就是想做给老师暖手的那个人。


  大人们都觉得见过了足够多,才有资格说一生。可是他们每个人也都知道,这一生就像荷官发牌一样,没有定数。谁又敢说最好的那个谁最后来的呢?


  “顾昀,”他第一次喊了顾昀的大名,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强迫老师把视线给他。“你就是我抓到手里的,这一生最好的,我在最好的年纪拿到了最好的那张牌。”


  “我不要换。”


  顾昀抬起眼,对上少年人似乎含着灼灼光芒的视线,被烫着了一样缩回去了,“我怕你后悔。”说完他感觉到小孩儿也抖了一下,似乎被他的话伤着了,所以他也用力回握了一下长庚的手,有话说不出口一样,指尖在长庚掌心轻轻划拉,就那么无意义地前后划拉着,一遍又一遍,“我生怕你因为选了我,所以选了一条不适合你的路,那该怎么办呢?”


  “我会责怪自己没有早点让你停下。”


  这似乎不曾在长庚思考的范围之内,小少年捧着他老师刚丢过来的一腔思虑愣神,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候响了。“顾老师,李旻在你这儿吗?”是他班班主任的声音。顾昀忙搓两把脸直起身来,似乎这样就能把刚刚周身的颓丧打包丢掉,把自己塞回游刃有余的壳子里,扬声说一句在呢进来吧。可是长庚在他身侧,看得见他眼角红痕犹在。


  “李旻,你爸爸来学校了。”班主任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古怪,更多的是迟疑,这个班他正经带了三年,这爸爸一次都没来过学校,“怎么孩子都快毕业了偏跑这一趟呢?”他心里也犯嘀咕,说话间还观察着他神色有没有什么不对,长庚倒是面色如常,就是说出来的话不那么寻常,他转向班主任点了一下头:“老师,我不想去,您能帮我转达一下吗?”


  这话就差把“我们父子关系不怎么样”撂在明面上了,班主任听这话直嘬牙花子,这个岁数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犯起倔劲儿来十头牛都拽不动,要是在这节骨眼上跟自个儿爸爸在学校里打起来……他刚准备打道回府,回去劝劝大人有什么问题回家去解决,就听一直坐在那儿当木人桩的顾昀说话了。


  “李旻,去吧。”


  话音刚落,顾昀就对上小孩儿仿佛遭到背叛一样的视线,倘若不是班主任在面前,他不敢对仍是自己名义上老师的顾昀太过放肆,他那句质问就要脱口而出了。


  班主任也想说点什么,但是顾昀冲她摆摆手示意没事,对着长庚又说了一遍:“去吧。”很温柔,却不容他拒绝。


  顾昀今天的课上午就完了,下午也没什么机会往长庚他们班跑。没机会他也不创造机会,就老实坐在办公室备课,此人看着没型没款吊儿郎当,实则是个工作疯子,久坐的人多少都有点颈椎的毛病,别人感觉后脖颈开始疼了都是先把手头的事儿放下,他不,他非得咬着牙给这事儿弄完了才算。


  长庚也知道他这毛病,顾昀不听劝他也有别的招。“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办公室里聒噪的小玩意儿适时闹起来了,这就是长庚的招——他淘来一个闹钟,到了设置的点钟它就开始满地跑,必须人抓住它了才能把闹钟关掉,就这么逼顾昀起来走两步。


  顾昀给鼠标一推,一副认命了的姿态站起来去逮那个小东西,那玩意儿在手上了还接着扑腾,“行了,行了,祖宗你活儿干完了,歇着去吧!”顾昀一边嘴碎一边关闹钟,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刚好跳到“17:01”,他后知后觉返上来一股困劲儿。带高考班工作量本来就大,一般中午午休他都是在办公室睡一会儿的,今天没睡成,他就觉着累得慌,本来有心直接回家了,结果一查答疑排班表,今晚还有班,只能凑合在办公室再躺会儿,撑到晚自习了。


  等到下班回家了,他习惯性地仰头去找自己家那扇窗——那扇窗是对着长庚的房间,所以那方方正正的窗口不亮,他就下意识觉得长庚还没回来——毕竟他们学校在晚自习这方面给学生足够的自由,上不上全看自己,他今儿累了,答了两节课的疑就走了,回来得算早,家里没人也正常。


  他“咔哒”一声拧开门锁,手上拎着的包刚确定抛物线开口向哪儿就被脑子猛踩的一脚刹车拽了回来。


  沙发上倒着的大男孩用一个看着就很不舒服的姿势蜷着,右臂悬在半空,左手却缩在胸口,身上穿得还是夏季校服。眼镜也不摘,鼻梁上压出红印子了。


  顾昀马上把吸顶灯关了,那灯带白得刺眼,能把人闹醒。


  客厅重新归于黑暗,扎了一半的纱帘外,别人家的灯火显得格外明亮,顾昀其实有点夜盲,摸索着才把包搁在了架子上,毛绒拖鞋蹭着长毛的地毯,几乎没什么声音,顾昀就这么蹭到长庚面前蹲下,托着男孩的手腕把他悬空的一截小臂扶了回去。


  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长庚收在胸前的手里攥了点什么。


  老师这会儿也忘了要体贴学生了,伸手去掰长庚的拳头,好在小孩攥得并不紧,顾昀没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就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展开的手心躺着一枚藤编的小球,小球做得很精巧,空着的膛里还塞着一颗小灯球。


  这颗小球原本是一个钥匙扣的一部分,旁边还装饰着乱七八糟的羽毛石子,用顾昀的话来讲就是:“做得挺原生态的。”很普通地挂在饰品店的角落里,那一排挂着的都是钥匙扣,其他款式多多少少都少了几个,只有这一款挂得满满当当,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就是单纯因为丑。”顾昀俯下身去戳了两下那个小球,在它忽地亮起来时稍稍往后仰了一下:“嘿,你还有点特长?”长庚站在旁边,一直没作声,直到顾昀直起身来才扯了扯他的袖子:“顾老师,我想要这个。”


  顾昀眉毛瞬间就皱起来了,整个人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伸出手指把那个钥匙扣一勾,悬在指尖来回地转,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以前也没发现你审美这么独特啊?”


  长庚没说话,只是伸手捏住了顾昀的指尖,滴溜溜转的藤编小球终于停住了,柔柔的橘黄灯光透过藤条影影绰绰地透出来,小灯球也不烫人,被拢在指尖像是星星的一角,星星罩下来一层滑腻的纱。他轻轻地说:“它有点像我。”


  没头没尾的,一个球哪里像一个大活人了?可是长庚不往下说了,只是定定地看着顾昀,他五官生得好,高鼻深目,眼皮和长眉一并垂下去就是一派委屈的神色,眼睛眨一眨,水汪汪的,摆明了就是在撒娇。偏偏顾昀还就吃这套,眼睛一闭手一摆:“行了行了收收你那可怜样吧,又没说不给你买!”


  后来有一天,长庚他们班上体育课,顾昀提前抱着没批完的卷子去教室里等下节课,多批两张答案就能背住了,后面批得飞快,批完他就闲得慌,在教室里瞎转悠,挨个桌子凑上去看——看这帮小孩儿贴上去的小纸条、画的简笔画。这个写一堆“关关难过关关过”,那个在桌子上画小狗头,学魔怔了的贴上去一堆公式定律,他以为长庚也写的这种东西,没想到小孩儿的桌面干干净净,只有一句话。


  “我心中有一盏灯,从始至终,藤蔓丛生。”


  藤蔓丛生,藤蔓丛生。


  怪不得他说自己像那个并不好看的钥匙扣。

所以再看见这个球被长庚紧紧攥在手里顾昀就觉得窝心,他甚至都不敢用点力去晃一晃,看到那盏亮起的灯,就仿佛看见一颗晶莹的、被关押在笼子里的心。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那颗球站起来,好像生怕折腾出一点儿大动作就要撞醒那颗“心”了。


  “顾昀,你又在怕。”一片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来人声,顾昀无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循着声音看过去——“心”没醒,心的主人被他弄醒了。一片漆黑的屋里,长庚深邃的眼睛是那么分明。闹人的顾老师自觉尴尬,摸了摸鼻尖问了句废话:“醒了?”


  长庚用力眨了两下眼,双眼皮叠成好几层,他看了顾昀一眼,没出声,先爬起来给客厅灯打开了,拖鞋也没穿,光着脚踩地毯,这会儿顾昀能看清他的脸了,眼圈红红的,眼睛里血丝也红得吓人,像是刚大哭过一场。


  他踱回沙发边,“噗”一下把自己摔回沙发里,这才开口说:“睡沙发本来就睡不踏实,还有人从我手里抠东西,想不醒都难。”


  嗓子也哑了。


  顾昀估计是嘴里的话根本没过脑子,竟然张嘴蹦出来一句:“对不起啊。”话音刚落他自己都嘶气,背在身后那只手狠狠锤了一下空气。长庚当时就笑了,嘴角短促地往一边撇了一下,头也跟着往同一边撇,眼神却只是转开一瞬,马上又追上顾昀。


  只那一瞬,他眼眶通红,眼里噙满将坠的泪水。


  “你只有这句话要说是吧。”他抬手搓了两把脸,声音从指缝中间流出来,闷闷的,听起来格外疲倦,“那就我来说。”那双贴在脸上的手无力地往下滑,最后掉到大腿上。眼泪已经看不见了,脸上一片搓出来的红痕,长庚往前倾身,慢慢地说:“他找过你。”


  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什么暗示,就没头没尾一个“他”,偏偏顾昀一点也没犹豫,点了头。


  “所以你也知道他会来找我,知道他今天找我做什么。”长庚说话已经不是问句了,更近似于在尽量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顾昀听出来他是在尽量,小孩儿声音打着抖,像是绷到极致快要支撑不住的弓弦。“是,我知道。”可他还是不得不在弓弦上再拉一把。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呢?”长庚忽一下站了起来,隔着一张茶几直接扯住了顾昀的衣服使了狠劲儿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拽,顾昀没防备,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好在没跪在茶几上,但是小腿也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疼得他整个人想缩起来,“李旻,你什么毛病——”“为什么不跟我说,顾子熹!他那么说你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他一边吼,眼眶也跟着越来越红,泪珠子也滚下来了,看着恶狠狠的但又一副特别惨的样子,就这么强压着哭腔,不错眼珠地盯着顾昀看:“他怎么跟你说我的,你不会信了吧?”


  顾昀一下又吼不出来什么了,他望着那双盛满了痛苦的眼睛,错觉如果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对长庚父亲的信任、表现出一丝一毫对小孩儿真心的怀疑,面前这只被逼到绝处的幼兽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上一看,要他去哭倒长城还是抱柱而死都没有关系。


  “小孩儿怎么想那么多,你爸来看着就没憋好屁,我能信?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他也顾不上嘶气了,把长庚往自己怀里揽了一把,另一只手去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谁承想这孩子反而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仿佛要把自己连日来的委屈和疲惫都哭干净。顾昀一直猜他是个早慧的孩子,比同龄人更懂事,更稳重,甚少有情绪失控跟人大喊大叫的时候,哭就更别提了,可这不代表他是一具没有情绪的泥胎木偶。


  他也不懂这加诸己身的人间水火,只是硬抗,一旦宣泄的出口开了闸,就封不住了。


  顾昀一直搂着他轻拍他的后背,权当给长庚顺气了。跟他隔着个茶几抱得实在难受,就一边拍,一边顺着茶几的边蹭到长庚身边去,拍着他的背给人扶到沙发上一块儿坐下了,“行了,松松手吧祖宗,一会儿衣服要被你扯破了,你给我买件新的?不过你掉的这点儿金豆确实挺稀罕的,保不齐还真能换件儿新衬衫回来。”


  “顾子熹!”长庚被他这两句片儿汤话逗得气结,也哭不下去了,抬头瞪他:“你!”


  “不哭了?”顾昀看他眼泪汪汪地抬头瞪他,竟然多少觉出些好玩儿来,好像在欺负什么炸了毛的小动物,脸上多少也沾了点笑意,伸手给他抹满脸的泪痕。小孩儿这会儿也后知后觉开始不好意思,回想起自己刚刚发了什么疯,整个人都僵了一瞬,俯身去探顾昀刚磕过的小腿。他手上倒是有轻重,但是那股疼劲儿本就还没过去,顾昀下意识嘶了一声。


  明天准得青一大片。


  “小疯子这会儿知道后悔了?”长庚慌里慌张地要起来,给他找药涂一涂,被顾昀蛮不讲理地按住了,“哎,不差这一会儿了,别忙。”


  “孩子,爱我不是你的责任。”顾昀很少这么叫他——孩子,大人的口吻,长辈的姿态,顾昀本就没和他差多少岁,关系又过分亲昵,几乎不以年长者的身份自居;相反,长庚是稍显老成,习惯在枝叶末节上管着顾昀,几乎叫人忘了这两个人之间还有一道沟壑。“我不希望你太早地背上那么多责任,哪怕这些责任是因为爱产生的。”他一边说一边捋着长庚后背,“爱我不应该是一件这么有压力的事。”


  “你爸爸跟我说,你想考燕都那个直属示范,我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顾昀看他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我本来以为你是有别的想做的事,又不知道怎么跟我开口,我没想到……是我太依赖你,给你压力了吗?”


  长庚感觉自己喉咙里那一口气哽了一下,差点儿没咽下去。顾昀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绕着的情绪说不清是愁绪还是歉意,而视线依旧是下垂的,似乎是一种有意识的回避,这样的神情长庚从来没见过,一下子慌了神,那口气都没顺下去就往他怀里一扑:“不,不是!子熹你……咳咳!”


  “哎,你别急啊。”走进社会工作了的人,哪怕本身岁数没多大,看着都跟被这个世界蹂躏了一遍似的,和自己带的这些孩子多少都隔了一层,很多少年时随随便便能说出口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太知道怎么坦荡地说出来了。学着开始藏心,那个锁扣就很难再打开。那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几遭,终于说出了口:“你爸爸说出口的时候……我,我当时,始料未及……”


  “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凉水。”


  顾昀其人,其实有一股特殊的气度在身上,他心里再不定,面上都会装出一副不动如山的架势,这算是关心则乱了。长庚玲珑心思,已经猜中了七八成,不可置信地开口:“……他把我的选择当成要挟你的把柄?”


  “是,反正也不完全是。”顾昀状似无奈,扯了扯嘴角:“虽然你爸说的话大多数都是扯犊子,但是他也偶尔有几句能说在点子上。”


  顾昀仍记得那个下午,他刚上完课,门卫打了他的电话说有人拜访,已经坐在他办公室了。他打开办公室门,一个陌生男人背着光坐在沙发上,几乎是坐在一大坨阴影里,见顾昀进来了,也不站起来,光点了个头,仿佛他才是这屋的主人。“顾老师,你好。”男人脸上挂着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像一张画皮,“我是李旻的父亲。”好在顾昀本人也有些混不吝的味儿在身上,没搭他的茬,先给手里的教案和作业往办公桌上一放,才坐到男人对面去,二郎腿一翘,说:“你好,李先生。”


  开场相当之尴尬。


  男人不说话,顾昀也不问,反正他没什么事儿,不介意跟男人耗着,就抱着胳膊看他,果不其然,男人还是先开了口:“顾老师很沉得住气。”“不敢当。”顾昀也特别客气,也学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脸:“不敢跟您比。”


  顾昀抬手看了一眼表,不咸不淡地又补了一句:“就是太沉得住气了,我再过一会儿就得下班了,要不您自己再坐会儿,我先走?” “别忙,”男人扶了一把眼镜:“顾老师,犬子在您班上,有劳照顾了。”顾昀被他这句老酸儒味过重的客套话差点掀过去一个跟头,脸上的表情一时颇为牙疼:“我这个人比较喜欢有话直说,您如果非得跟我打官腔,那我就真的要少陪了。”


  男人就跟料到他会有这一句似的,脸上的假笑也收敛下去不少,他开口道:“顾老师少年失怙,也算家道中落,着实令人遗憾,但阿旻不一样,李某如今还在呢。家中产业到底还没败落,不必跟您上同一条船。”


  这话讲得不可谓不重,几乎就是指着顾昀鼻子说他处心积虑碍他儿子前程了,听得顾昀皱眉:“您这话,我确实是不知道从何听起了。”


   他这回答显然也是给男人听愣了,看他的眼神也不对了,从顾昀感觉上来说,几乎是想给他的灵魂剖出来看看他到底说得是不是实话。


  “不是,到底哪来的这么大仇怨啊?”顾昀心里都犯嘀咕,“他这气好像也不是冲我跟他儿子搞对象来的……”没承想这边男人盯了他半天,应该是从他眼睛里看出一股清澈的茫然,竟然笑了,自己揭了谜底:“我这儿子看来是真长本事了,这事儿都能捂住。”


  “阿旻和朋友说,想考燕都那所直属示范,顾老师,他真没跟你说过?”


  这话实在是出乎顾昀的意料,脸上游刃有余的面具卸了个干净,震惊之色藏都藏不住:“什……”他咬住舌尖才生生把话压回喉咙里,可是刚刚这点儿反应,已经足够出卖他自己了。男人指尖在膝头轻敲几下,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于是不疾不徐地发了话:“既然如此,我看顾老师也不想他走你这条路……”


  “改日我来学校找这小子,劳烦顾老师推一把舟,我知道,他是很听你话的。”


  家里的事,长庚早就自己跟他讲了个七七八八,男人一开腔顾昀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本能地准备开口回护,却不知怎么的哑火了。


  说什么?说你不该用责任和家族拴住长庚?还是说长庚应该有他自己的选择?他自是不希望自己心尖上的小孩儿困囚于那滩浑水,可是男人甩出来的现实、他的选择,又何尝不算另一个囹圄?长庚所展现出来的天赋,怎么能被他困住?


  他到底问心有愧,这一局棋差一着。


  男人见他兀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心知已经可以不用聊了,朝他颔首示意:“那么顾老师,我告辞了。”顾昀本就觉得郁结,见男人起身,堵在喉咙里的话终究是脱口而出:“李先生就没想过,长庚也不乐意管家里那堆烂摊子吗。”


  男人闻言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话散在空气里。


  “那他也得是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而不是一点儿小恩小惠就跟着人跑了,小毛孩子还没见过天儿呢,自断前程。”


  “长庚,他说的是对的。”顾昀扳过他的肩膀,几天来第一次主动正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至少得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你想做老师,是真的喜欢这个职业、愿意教书育人,还是对我的回报?” 


  “我凑巧把你捡回家,照顾你,爱你,不是图你用未来回报。”


  他每多说一个字,长庚眼里的水气就重一分。他的老师,一贯是插科打诨在前,掏心掏肺在后,想听他一句没兑调侃的真心话比登天还难,此刻原原本本的把那个下午说给他听,还破天荒地剖开了自己的胸口给他瞧……小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打得魂魄没一个在家,剩一副躯壳,也只够拿来流泪。


  驯鹰人要掌中的猛禽忘记天上的云,顾昀却只怕他飞得不够高。


  他想开口,却只能听见含含糊糊的哭腔,几次憋气想压下去也没忍住,偏偏顾昀这会儿也不逗他笑了,用一双宁静悠远的眼睛看着他,于是只能勉力拼出一句整话来:“你现在不怕我飞走了,再也飞不回来了?”


  “怕。”顾昀说:“可我更怕你自剪双翼。长庚,能长出飞羽,就应该尽情去飞。”


  若是哪一日秋风起,你也学张季鹰起了莼鲈之思,再回来也不迟,我还在这里等你。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是他知道,长庚听懂了。

  小孩也看着他的眼睛,点头说了声好。


  十几天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他们高三离校的日子。


  高三年级在学校最后一天了,人就要走了,他们整个班又活泛起来——不对,其实是整条走廊都活泛起来了,吵吵嚷嚷地张罗着出去走那条大道要举什么东西:在哪个高中,送高三学生都是一种仪式或者活动,他们学校的传统是在排队那条栽满松柏的路上挂福袋,一路走出去随手摘一个下来,有学弟学妹相送,在校门口与师长告别,高中就这么结束了。


  “要不大哥写幅字吧!”葛晨突然一拍桌子嚷嚷起来:“我大哥毛笔字写得可好了,我记得还得过奖呢!”“你记得够清楚啊,”长庚愕然,笑骂道:“想一出是一出的,你上哪儿给我变笔墨出来?”


  没想到葛晨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一指边儿上凑热闹的徐令:“我是没有,他有啊,上回我去他们寝室找小曹,正看见他练完字刚收东西!”


  围着的人马上起哄,嚷着徐老板高雅啊这不得给我们露一手,给徐令都闹得不好意思了,耳朵有点发红:“这都能叫你看见?”他摸了摸鼻子,“有时候学得心烦了,就写那么两笔静一静罢了,写得不怎么好。李旻要是会写,我给你拿来?昨儿我刚收拾到教室来了准备拎走。”


  长庚打眼一扫身边这几个期待到有些嗷嗷待哺的眼神,总觉得有点诡异,但是也不好拂了大家的兴致,于是麻烦徐令拿来了他的笔墨,就这会儿功夫葛晨不知道去哪儿淘换来两张大红纸,给他铺好了。


  长庚笔尾敲了敲下巴,片刻之后便胸有成竹地一气呵成。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欸,这个好!有气势!”“再给咱们班班旗一起拿出去,这叫旗开得胜!”“旗开得胜,金榜题名!”“要不再写一个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吧!”“谁写?要写你写,咱们可写不了这个!”他笔刚落下,旁边就叽叽喳喳地闹开了喊什么的都有,热闹得不行,却不知是谁的声音混在里边,拘谨小心地说了句:“明年此日……还能再见吗?”


  声音虽然小,却仿佛在水潭里丢进去小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一层层寂静。好像直到这一刻,这些孩子才产生了即将分别的实感。“不一定能。”长庚站起身来,摸了摸那个女孩儿的发顶:“但是没人会忘了这个夏天。”


  “走吧,到时间了,要离校了。”


  长庚根本就无暇走那些乱哄哄的仪式,合照也拍得心不在焉,随手扯了个福袋就朝校门口跑过去。果不其然,顾昀同他们年级所有老师一起,站在那里等着,看见他冒头,还遥遥一招手。


  长庚一下子连怎么跑都忘了。


  然后他看见顾昀笑了,朝他这边摆口型,明明隔了那么远,但是长庚就是看出来了。他的顾老师在对他说,”过来。”不过两个字,他甚至都没有亲耳听到,却在一瞬间被赋予了无穷的力量,点着的烟花似的飞到了顾昀身边紧紧抱住了他,什么叫礼貌什么叫客套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顾及那些,顾昀喊他过来,他便满心满眼只看得见这一个人了。扑过来嘴唇蹭过他耳际还不够,要埋首在他颈窝里小狗撒娇一样拱来拱去,惹得顾昀笑骂道:“哎哎,差不多得了啊,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别起腻。”


  “那你跟我拍合照。”长庚还是不撒手,声音隔着布料透出来,闷闷的,自带一股毛茸茸的小东西撒娇的意味,顾昀扛不住这个,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但还是得揶揄他两句:“你和我合照还少吗,非得拍这一张?”“那不一样。”长庚一本正经地举起手机跟他自拍了一张,正是中午,太阳正毒,他用手给屏幕搭了个凉棚,努力看清刚刚的照片拍得怎么样,顾昀看着他边笑边点头,估摸着应该是拍得不错,然后小孩儿抬头和他说:“我走啦!”


  快走到大门口了,他又回过身来,手举得高高的,用力挥了两下,深吸一口气大喊:“顾老师,我走啦!”


  他们会很快,或许都用不上几个小时就在家里再见,但此时的告别也是告别。


  或许几个月之后他们会再次告别,但那时的告别是为了在未来的路上再见。


  但是没人会忘记这个夏天。

  

  end.

是物料图,自己画的,p2随便拼的

“戏外的他自己,用镌刻剧中人的翅膀飞向灿烂的未来。”


因为想着要灿烂美好所以背景光污染了,希望物料来得及北京ntn发发

匆匆书_初见

还有一切开始前的,我的女(。)

吉光片羽.:

今天晚上风有点大。




酒楼门口悬着的大红灯笼噼里啪啦地往廊柱上撞,老板听着这声儿把头伸出窗外看了一眼,天是黑了,可是透过这黑还能看出来点往人头上压的阴沉。“估摸着今晚是要下雨。”他这么想着,暗暗记下了一会儿得去把窗都关严了,就又低下头去对账。




往酒楼里进的脚步声就是这会儿响起来的。




老板确实没给门落锁,所以也不算打烊了,于是他一边闷头算账一边问:“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这一声又甜又脆生生的应答让老板有些愕然,忙抬头来看,面前站着的女孩儿身量倒是高,可看面相不过刚及笄,脸上未施粉黛,只在嘴上搽了点口脂,头上也没什么点缀,只有一根木簪把头发好好绾起,看起来很素净的一个姑娘,偏偏穿了一身火焰一样的红衣裙,无端勾出来几分艳丽来。




老板有些犹疑地问道:“姑娘是……一个人?”




“不然呢?”女孩反问回来,还拍了一把身后背着东西,由黑布裹起来的一长条,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你以为我身后还背了一个?”




不知怎么的,姑娘明明是调笑的语气,表情却出乎意料的认真,黑亮的眼珠盯着他,让他发自内心地打了个寒战,迎向她的眼神也开始躲闪起来。怎料女孩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慢悠悠地说背着的是自己的兵刃请老板宽心,然后规规矩矩地交钱领钥匙上楼去了。




老板望着女孩儿上楼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点好奇心来,低下头去找她登记的名姓。




纸上是略显潦草的两个字:截云。




女孩点起一支烛火,妥当地把窗户都掩好,先是把背着的长条放在了床上,这才倚着床栏坐下。坐了一会儿楼下传来老板关门的声音,她弓弦一样绷直的脊背这才松弛下来,往后一仰,“啪”拍在了床上。




“很好,老板已经落锁了,线人今天大概是不会来烦我了……唔嗯!”女孩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打量着这间房,“天天来真烦死了,我给的工钱不至于他这么拼命吧……”她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在床上打着滚,丝毫不嫌弃这木板床硬似的。




“咚。”临街的那扇窗发出轻微的被叩响的声音,打滚的女孩儿一激灵,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手刚搭到武器上去就听见“砰”的一声木头被打碎的闷响,伴随这惊天动地的一声一个大活人摔进了她屋里——好吧,摔进来一动不动,也有可能不是个活的。她当机立断抖开了掩人耳目的布料,握在手里的赫然是一把颇为嚇人的长柄斧。而女孩就这么单手握着它,朝窗户靠了过去。


刚迈出去一步两团黑漆漆的玩意儿就顺着窗口翻了进来,她当机立断起手就斜砍了下去,明明斧应当是很沉重的,可握在她手里却虎虎生风,裹挟着难当的锐气迎头砍下,只一斧就削下了一人的脑袋,另一人运气好一点,没的是一条胳膊。“学艺不精啊,还是差点准头。”女孩儿叹气,使斧的手却没停,陆续有人由那扇小窗翻进来,她反手飞快地横扫而过,转而双手持斧对着一人当头劈下,那人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手中的剑挡不住斧的锋锐,二者相击发出一阵悠长的嗡鸣,长剑在女孩一击下竟然从中断裂了,直接劈开了他的头。




女孩却没有顺势劈下去,而是灵巧地转了一下斧子,用斧柄重重地砸向右手边一人的胸口,刺客发出一声破锣似的嘶鸣,瘫软着倒地,躺在那里徒劳地喘气,已然是出气没有进气多了。




这迅雷一般麻利流畅的招式镇住了侥幸没死的几个,她笑了,把长斧往地下一磕,抬手一撩凌乱的鬓发,昂起头朗声道:“滚出去!” 




她正正好好把地上躺着的那个生死不明的男人挡在了身后,是而杀手虽然颇为忌惮,但也不敢轻易撤退,就在此时,窗外又翻进来一个人,女孩儿这才看清,他们是由屋顶悬着的绳索吊下来的。“丫头,我们本无仇怨,何必下手这么狠辣呢。”男人负手而立,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喑哑,听起来很不舒服,他身量也高,无形中带来一种压迫感。女孩儿倒是一点也不怵,反倒踹了地上的尸体一脚,说:“我行事向来如此,更何况,你们打扰到我了。” 




“我刚结束了一单生意,累得很,然后你手底下这群废物就把这个人摔进了我的房里,”她指了指身后依然一动不动的人,“哦,这扇窗严格来讲也是你的人弄坏的,你说怎么办吧。”




男人竟然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朝她摊开手:“你看,那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他们几个的人头,就当作我给你的补偿。”




“至于那个人。”他伸手往女孩儿身后一指,“我要带走。”




“不好。”女孩一口回绝,“你手底下这堆臭鱼烂虾,都不够严刑开刃的。他,我要留下。”




听见她这话,男人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变得充满讥讽与嘲笑,他甚至带着笑意开口:“小东西,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里头的人和事,恐怕不是你能招惹的,这麻烦,也不是你能招架得住的。别多管闲事。”




“老东西,你看我像日子风平浪静的那种人吗?”女孩意料之外的牙尖嘴利,她把长斧一提,拿在手里掂了掂,“我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计,最怕日子不够麻烦。”




“人我就是要留下,反正我不介意让你们都折在这儿。”说完她持斧的手臂整个绷紧了,仿佛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攻击的兽,争斗仿佛一触即发,可发话的男人却在此时摆了摆手,站在屋里的杀手就退出了这间并不大的客房。他左手成拳摩挲着下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声轻笑,第一次抬眼直视了女孩儿:“你很有意思。”




“既然你想入局,那就让我看看吧,红煞能在这池水里掀出什么风浪。”




说完就向窗外伸出手,握住了粗麻绳,消失在女孩的视线里。




女孩愣了半晌,突然气得跳脚,连握着斧的手都松了,斧柄不知道砸到了什么,“咚——”听起来就很瓷实的一声,她咬牙切齿地念着:“忘了和那个老东西要修窗子的钱——!”




“姑娘……”就在这时,从她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她猛回头去看,那个从砸进这屋来就死人一样趴在地板上的男人竟在此时抬起头来跟她说话了,“钱我能给你,劳驾,能把你的兵刃挪一下吗……”女孩儿定睛一看——不知道砸到什么的长斧,原来是压在了男人身上。




哦,不对。她又打量了一下地上这人的脸,这张脸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年轻,虽然因为失血变得苍白,但非常英俊,一双瑞凤眼疲倦地睁着,骨相非常优越,眉骨和鼻骨又高又挺,轮廓却并不锋利,似乎是个少年。




姑娘转过身来,把长斧抬起来,抱在了怀里,“那你得多给我点,你这血淋淋的,要给你包扎,明天还得给你去抓药,我是个穷鬼哈,这笔开销你得自己来担。”少年有点无语,咧了咧嘴角:“姑娘还真是有话直说。”




女孩儿颇为认同似的点了点头:“谢谢你夸我。”她说着,把长斧倚在床栏上,这才走回少年身边蹲了下来,戳了戳他的胳膊:“先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吧?这都是土什么的,不处理会感染的。”少年点了头,于是女孩把他驾到了床上,用裹长斧的那块黑布垫在他身下。“已经损了店家一扇窗啦,就别再糟蹋人家一张床了。”她是这么说的。




“姑娘,恩人?总不能就这么叫你吧,你叫什么呀?”他躺在床上,一条胳膊还悬在床外边,努力仰起头朝女孩儿说话,女孩儿正解开手腕上的绑带,从广袖里抖出来了绷带和止血药粉,听到这个问题表现出难得的沉默,手上机械地做着活计,半晌才说:“截云,叫我截云就行。”  




没想到少年对这个答案似乎不太满意,都伤成这样了还摇着手反驳:“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姑娘,你也许对这个意向有些共鸣,但是把鲜活的自己当作一截优美的引用,我其实不太认同。” 




“你倒是直白。”女孩儿看上去没什么表示,手底下却多使了两分劲儿,疼得汪忱一呲牙咧嘴,哎呦哎呦直求饶,她这才满意地笑出来,反问道,“你说得头头是道,如果我问你叫什么,你会告诉我吗?”




“会啊。”少年几乎没有犹豫,甚至连思考都没有,他认真地看着女孩儿的眼睛说:“汪忱一,热忱的忱,专一的一。”




女孩有些愕然,汪忱一一记直球把她打哑火了,嘴唇开合了几次,就是没说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咳嗽了两声来缓解尴尬,这才说出话来。




“那好,礼尚往来,我叫顾亭。”                                                                                                                                                                                                                                                                                                                                          

匆匆书_清算

看啊请看,看看我女

吉光片羽.:

台下站着的女孩一身月白色衣裙沾染了不少血迹,当兵器用的那把伞像只鸟一样栖在她身侧,但是一张脸依旧白净好认,是顾亭——整个人有些过于纤细苍白了,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好在五官是没怎么变的。




顾远不知该不该动,他和她之间横着不过十数步的距离,忠义台上汉白玉洁净如新,而他的妹妹一路杀上来,每一步都踏着血,他眼一贯是尖的,自然看得清那双染红了的绣花鞋其实是银鱼白色,也看得清女孩一张伞其实虚虚撑地,该是到极限了。


  


他似乎承不起这个情。


  


“我知道自己这几年变化确实大了些,可也没到诸位认不出的地步吧?”顾亭很慢地闭上了眼睛,眉间一道细细的褶皱。她确实逞强了,此时经脉里走岔的真气横冲直撞,实在是说句话都费劲,伞尖楔进土石里几分,她扣紧了自己的脉门暂时缓过来一口气,这才把头扬起来,一撩鬓角汗湿的长发,朗声道:“顾远,不至于吧?”


  


顾远被点了名,只得向前挪了一步,手也朝着顾亭伸出去,汪忱一站在高处也能看清楚他眼尾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居然怕自己的妹妹。”他眯起眼睛,镖在手心转了个圈。


  


“妹妹,你……”


  


“不必。顾远,”顾亭向后撤了半步,伞尖朝顾远偏过去:“方才叫你一声哥哥,已经算我仁至义尽了。”


  


不待顾远出声,她又接着说下去:“今日来这一遭,也不过为了报父亲养育之恩,谢府中家奴院工的照顾。”她凤眼斜斜一瞥,瞧见这家主连傍身的长柄斧都扔在身侧,脸色立马就变了,眼里像要喷出火来:“顾远,你连兵刃都扔了?”


  


“你就是这么当家主的?”


  


她把伞狠狠往地下一磕,身法依旧极快,不过顾远支吾着晃神的功夫,就冲到了他面前,单手抄起长柄斧往他怀里扔去,却半截腰松了手,整个人也被金石的重量带着往下坠,硬生生稳住了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倒下去,那斧子却是捞不住了,砸在顾远脚面上。顾远一个功底并不扎实的,疼得面容扭曲,又自知理亏不敢出声,打着颤把脚挪了出来,顾亭也在这时直起身子来,嘴角一行暗红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抹去,撞进顾远眼睛里。


  


她身后也是一串暗红的脚印。


  


有那么一瞬间,顾远连疼都忘了。




在顾远还能看见她那几年,这个妹妹喜欢红艳艳的衣袍或嫩黄的衫子,跑到哪儿去都笑得明晃晃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小自己几岁,却能扛得住同自己的泽世一样重的严刑,颇有几分风骨地、舞剑一样把套招挥出来,父亲最常在饭桌上讲的就是这个妹妹根骨奇佳,将来要把顾家交到她手上,家传的长柄斧在顾亭手里,也确实更灵动潇洒几分。




“父亲所言大概是对的。”顾远垂着眼睛,今日是这个妹妹挽狂澜于既倒,扶起了大厦将倾的顾家。可她像是褪了色的岩壁画,从衣到人都是苍白的,沉静寡淡,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他很小声地念着,似乎是不敢让她听见,又一次试着向顾亭伸出手去。




可惜顾亭能听到。




“错了?”她晾着顾远那只手没搭理,往前走了半步,“顾远,听你说出这两个字,还真不容易。”




“父亲刚去世,我娘悲痛万分的时候抖出我的身份,让她一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的时候,你不觉得自己错了;我娘过世不久就急着把我这无依无靠的孤女赶出家门,你不觉得自己错了;”她扳着手指开始一桩一件地数,一双杏核眼牢牢地盯住了顾远,眼神却平和淡然地吓人。“暗暗纵了长老一回一回来探我的深浅,探我的行踪,你也不觉得自己错了;既知道我的行踪,在我一回回濒死之际仍旧不管不顾,你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




“如今风浪我都挨过来了,而这些风浪也大多拜你所赐。”顾亭把算着数的那只手伸给顾远看:“这会儿你倒说自己错了,那我这些苦,是白受了吗?”




她终于显出一点被层层收敛起来的怒气,难以置信似的一把扯住了顾远的衣襟,旋即便被一把扯开了,顾亭此时仍虚着,踉跄着退了两步,转头去看,一边冲出来的那位也是熟面孔了。




“姜长老倒是殷勤。”顾亭晃了晃,仿佛是已经站不稳了,却不肯把身子弯一弯,立在那里打着抖,不知怎的笑了出来:“您觉着我现下能对顾远这怂货有什么威胁?”“小姐纵使今日救顾家有功也要注意言辞,你也知晓自己的身份,若真当了这个家主,那也是不能服众的。”




那老头抚了一把胡须,又补了一句:“况且,小姐是不是顾家血脉,到底也是没查明白的。”




“啪!”极清脆的一声耳光落在姜守权脸上,顾亭用了十足十的力气,身子随惯性转了半个圈,终于站不直了,手掌撑在膝盖上,汗珠从脸颊边上滚下去。




“姜守权,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顾亭努力仰着头,阴恻恻地盯着老头,她不知自己苍白的脸乌沉沉的眼珠有多吓人,正欲发作的老头都停住了步子,僵在原地。




“我母亲,清清白白一个女子,你怎么敢这样污蔑她!”她怒气夹着怨气一起撕开了嗓子,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出声了,尖利的声音刮擦得人耳膜生疼,顾远不由得皱了皱眉,唤了她一声:“亭亭——”“顾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亭连眼神都懒得分给顾远,她清了清嗓子,稳了稳声音:“你给我听好了。”




“父亲倾心我母亲多年,又不满祖母定下的那桩婚事,这才出了如此糊涂的主意,一直与我娘私相往来。”




“他这头给我娘置了一个清净远人的宅子,骗她自己还没成婚;那头虽然把你母亲明媒正娶进了门,却也并不是风风光光人尽皆知。”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遥远,顾远下意识就开始算妹妹的年纪,是十八还是十九?总归不会超过二十,声音依旧是甜的,但是不再脆生生的了,而是带着一股超脱年龄的苍老。她再一次站直,仿佛对站直这件事很有执念一样,用这种苍老的、平缓的调子继续说,“顾崇礼两头骗,蒙骗你母亲也蒙我娘,我已经无意评价他的作为,毕竟他作为父亲带给我的快乐教给我的知识不是假的。我无法在提起他的时候,用上十成的爱或恨。”




顾亭把嘴抿了又抿,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张开嘴,张嘴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一直站在树间隐匿身型的汪忱一看得出,她几次努力忍住,却只是咳得更厉害了。他看不下去了,跳下树尖尖,先略使力拔出了楔进地里的伞,这才走到顾亭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伞递给顾亭。他这一递,满台顾家宗族的脸色都变了。




“他……”顾远喃喃出声,“他一直都在?藏在那儿?”年轻之辈如顾远,只是因为他的功底而惊惧,可年长些的,认得这位年轻王爷的脸,自然更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该在天牢关到死的人,此时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




可是汪忱一只是把伞递给顾亭,然后转身就走了,回到了他那棵树上。顾亭明白他的意思,用撑开的伞支地,勉强分担了些站直的压力,终于缓过一口气,压住了咳嗽,继续说道:“父亲做下这一切,我娘有什么错呢?”刚刚咳得太狠了,她嗓子都哑了,是而听起来有些哭腔。




“我娘做错了什么呢。”她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非要从这一堆哑口无言的棒槌嘴里问出一个回答一样,可旋即她又“否定”了这种需求,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她真的有错,那她的错也是爱上父亲。”




这最后一句话宛如割席,字字如钉,打得顾家人半天没回过神来,忠义台上出奇的寂静。顾远突然很想问,那你以前怎么什么都不说呢,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被压了下去。




“她即便和我说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会信她吗?”




就在这会儿,后面一个特别轻的声音嘀咕起来:“满嘴的仁义道德,还不是连老家主亲手锻的斧都弃了,数典——”数典忘祖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凄惨的哀嚎和女子的尖叫,左翼呼啦啦散开一大片人,站在前首的人不明所以,回头一看——一个颇年轻的男人倒在地上,腹部插着一片锋刃,打磨得极利,暗红的血液浸透了白色的衣衫。




再转回来一看,顾亭伞的边沿缺了一块东西。




“聂追飞,是吧。”她漫不经心地理了一下衣袖,“姜守权的狗腿子,靠攀附他才混进了长老堂,你也配议论我的长短?”




聂追飞回不了她的话,所幸顾亭也并不在乎,右手掂了一下伞,好握得更往上些,也给它掉了个个儿,握把朝向了顾远。“顾远,读出来。”她说。




顾远依言去看——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听话,不知道为什么妹妹莫名其妙地就主导了这一场对话,可是他又觉得这样没错。“如果一个人受了这么久的委屈,那么她也应当获得一次清算的机会,大概吧。”他这么想,“这么看,父亲说我温吞,也不是没错。”




只看了一眼他便如遭雷击,从头发丝僵到脚趾尖,大脑一片空白,凭本能念出来那两个字:“严刑。”




“对,严刑。”她飞快地点一下头,然后把伞往其他方向递,好叫别人也看一看这片镶在伞的握把上、有些格格不入的一片残铁。“顾远,父亲亲手为我们锻的武器,你应该和我一样了解它。”




“是的,我当然了解。”顾远没敢说出口,只敢在心里认同妹妹说的话,低头去看他的泽世——他的武器,静静地躺在地上,斧铭刻的地方很特别,在斧头的面上,离刃很近。所以如果只留下一片这样的残铁,如果是这样……




顾亭看着顾远越发悲伤的表情,竟然笑了出来:“你明白了。”




“严刑已经废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说我早上喝了一碗豆浆配了油条一样稀松平常,眼神却充满眷恋地看向地上躺着的,属于顾远的兵刃。顾崇礼锻造这两把斧的时候不可谓不用心,花纹都是阴阳刻相反的,顾亭望过去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严刑的样子。




顾远当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于是拾起了泽世朝她递了过去,可顾亭并没有接。




“顾远,你还记得我刚刚没拿住它吗。”女孩扯了扯嘴角,伞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调换到了左手,她抬起右手,最终只是在长柄斧上摩挲了两下,“我已经用不了斧了。”




女孩抬手一指聂追飞:“如果可以,我不想用暗器这种对我而言并不磊落的法子,你们死要面子的荣耀我不在乎,可这并不代表我不热爱祖先开创的流派。自我拿起严刑开始,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她的声音开始轻微地颤抖,指尖也发着抖,“严刑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被蛇王所伤,半数筋脉尽毁,”顾亭伸出腕子给这一圈的老老少少看,孔洞早就愈合了,绛紫色的斑纹却仍鲜活,烙在雪白的皮肉上。“严刑就是那一战中废了,所以各位长老宗族不用费心思,费人手来探我的深浅,想着我功力是不是出神入化到连傍身的武器都不需要了。”




她声音平静得很,像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我早就不是当年的顾亭了。”

那个,有点无聊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跟我玩这个

【长顾】天涯静处·清明

存稿释放+1

如题,是搁了很久的,二十四节气系列之一

看着日期快中元节了不如就丢出来吧

日常,祝观看愉快




今朝烽火息 谁铭记昨日沧桑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可惜西北戈壁上没有碧山,只有黄沙漫漫。


        顾昀吐干净灌进嘴里的沙子,沙子里掺着点儿殷红的血。天晓得沙匪哪儿弄来的重炮,他只来得及看一眼,恍惚是西域哪个属国老旧型号,就被偏离弹道的炮药裹挟的气流掀翻了。


        爬起来的时候五脏六腑跟移位了一样疼,像拿了把钝刀在腔子里搅和,他咬着牙,咽下了本能的呻吟,一并咽下了满嘴的血腥,跟匆匆赶来 的何荣辉说:“让鹰先回来,我们有人穿了重甲吗,一个就够了。”


        炮火和行进的重甲溅起遮云蔽日的风沙,硝烟味,血味,还有微弱的流金味儿揉在一起,熏得顾昀犯恶心,沈易过来搀他,他摆摆手:“不用,这窝沙匪跑了?”


        沈易点头:“跑了,重炮扔下了,估计是太难挪动,就舍了。”


        “去找两个长臂师来把它给拆了,重要零件带走,留几个轻甲一个鹰在这儿守着。”顾昀一边交待,一边一步三晃地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就倒了下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估摸着自己是睡了一整天,顾昀眯起眼睛看了一圈,是自己的帅帐。


        此人估计是个天生的劳碌命,肺腑被震伤了也就能在床上安生地休养一日,这会儿觉得骨头缝里都泛着酸劲儿,已经躺不住了,自作主张,磕磕绊绊地爬起来了。


        打刚才他就闻见一股线香并纸钱燃烧的味道,有些呛鼻,边关物资匮乏,即便有香烛也大多是边角余料压出来的,味道更近似于麦地烧秸秆,顾昀却无端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京城侯府里的宗祠。他不常去开那扇门,但仍记得那股渺远清淡的香火味儿,烛光映出空气中蜿蜒着的那股烟。


        门后寂静而安详,仿佛一脚就踏进了亡者的世界,烛火抖动一下,像某种预兆,顾昀并不喜欢。


        虽然已经是三月里了,这不毛之地也仍旧没有几分春信,岩缝里偶有孱弱细小的花茎伸出来,不堪重负似的在风里招摇,终归太渺小,太暗淡了,引不来几个人的注意。


        顾昀没用药,几乎是跟着鼻子走,近了一些才看清,一个小将士半跪着,身上的甲还没卸,动作很笨拙,顾昀想着过去搀他一把,没成想走得不稳,给自己绊了一下,倒把那小将士吓了一跳。“大帅?”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身上的甲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您怎么——”还伸手要扶顾昀。“不用,”顾昀按住他递过来的手:“我闻见了,过来瞧瞧。”


        小将士怔愣了一下,脚边的火焰还在静静地烧,顾昀没追问,慢慢蹲下来看着火焰里打卷发灰的纸钱出神。


        “今儿是什么日子?”小将士闻声看向顾昀,主帅消瘦的脸浸在火光里,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辉,和本来苍白的底色撞在一起,二者并不相融,有几分诡异的僵硬。


        好像这个人已经死了,却非要给他强行勾一层人间的油彩。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打了个寒战,视线下意识地往脚边飘。顾昀前几天用的药效力已没了大半,按理说这点细微的动作应该看不出才对,他却失笑:“我那么吓人?”“不不不,大帅你——”小将士忙着否认,又卡壳了——压在嘴边的好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他就像个熄火的炮仗,哑了半天,讷讷地说:“今儿是清明。”


        顾昀唔了一声,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他出帅帐时恍惚听得一句,昨日清剿沙匪时,有个玄鹰折了。“昨天掉下来的那个玄鹰……”“是我哥。”小将士这句话声音格外大,顾昀这回才真的听清,这是个小少年,说不定还未及冠。


        他伸出手去,按了按少年人的肩——握在冰冷的肩甲上,指尖叫火烘出的那点热气被玄铁毫不留情地抽走。“会有人记得我哥吗?”少年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听着像是要哭,又像累极了的那种沙哑,他抱着双肩,火苗太久没有拨动,在风沙里颤抖着,抖出一地的纸灰。


        “你得活着,他才有人记得。”顾昀替他把剩下的纸钱填进去,支着膝盖,和蹲下时一样缓慢地站起身来:“烧完了就走吧,今天风大。”


        小将士愣愣地抬眼,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顾昀的背影。将军身量确实不魁梧,看背影甚至算是单薄的,如他所说,今天风确实很大,他衣袖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孤独的帅旗。


        “如果哪一天,我也埋骨山河,会有人记得我吗?”


        顾昀不太稳当地走着,无端想起这桩闲愁,沈易这老妈子肯定能记得,敢不记得他就还魂来锤他,老霍,王伯,何荣辉……他顺着记忆的线往下捋,想起了长庚。


        他的小长庚。


        顾昀在一瞬间看见了他的小长庚是怎么守着偌大的侯府,然后等回了他的尸首。京城的夜被围在高高的城墙之内,不会飞沙走石的,只有轻柔的夜风静静地吹,或许还会有一碰跳动的火焰,和一握纸钱的灰。


        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哭,应该不会。


        “子熹。”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温柔地声声灌进耳朵里,顾昀强撑开倦怠的眼皮,视野尚迷蒙的时候,他先看清了身边坐着的人没来得及摘下的十二冕旒。


        原来是他的长庚。


        “你刚刚在叫我。”长庚伸出手去拨他脸侧凌乱的长发,轻声问:“怎么了?”“没事,”他下意识往长庚那边靠,蹭了一身艾草的香气:“梦到一些陈年旧事,怎么身上这么大味儿?”“蒸了点青团,再过一刻钟便能吃了。”长庚抬袖子去闻——其实他身上只有很浅淡的艾叶味道,笼屉里冒出来的蒸气熏上去的。他顺手摘了冕旒冠,手停在顾昀被角:“再睡会儿?”


        顾昀前两天受了风寒,清明前时气总是飘忽不定的,顾昀又贪凉,晌午时分的太阳正好,他就坐在连廊看着荷花缸里的鱼苗睡着了,一觉睡到日头西斜,地皮下潜藏的寒气悄悄冒了头,把他扑了个准。小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精神总是不济,贪睡得很。


        顾昀盯着他,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今天是清明?”长庚点头,看着他的小义父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支起身子,念着:“那不睡了。”


        长庚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人闲下来总会忽然想起一些之前被忽视的东西,这一半年顾昀前后在侯府里翻出好些大大小小的箱奁瓶罐,西北大营也借巡防之名去了几回。顾昀曾问过他自己是不是变琐碎了,长庚只吻着他的鬓角说他啥。


        “我的将军啊,”他想:“这样琐碎,才算是活在人间。”


        他无端想起从前在江北一带游历时,跟化缘似的去村民家里蹭过两顿饭,有对夫妇在饭桌上闹得可谓鸡飞狗跳。其实不过是丈夫问妻子小孩的长命锁哪去了,一家人从今天的菜吃咸了打到上周的泡菜怎么还开不了坛,妻子险些撂下筷子不吃了,长庚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干脆起身告辞,那夫妻俩又拉拉扯扯地站起来送他,俨然已经重归于好,立在家门口目送他走。


        那是他从未企及的人生。

        顾昀在前头走着,他在后边跟,穿过早上家奴们刚悬好的艾草和香囊,他的将军揉着鼻子推开了顾氏宗祠的大门。


        烛火安静地摇晃,一股浓重的香烛烟气迎面扑来,和春日的空气一撞,铺开一片沾着青苔潮湿气息的檀香味儿。顾昀跨过门槛,从大亮的天光中迈进昏暗的屋檐下,长庚在他的身侧,看他半张苍白的脸隐入暗光,分界线停在下眼睑,仿佛半只手已经伸到了黄泉水里。


        然后顾昀朝他转过来,目光又看向人间:“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顾慎和长公主的牌位立在那里,一如十多年间的每一天,两盏长明灯不知疲倦地燃着,好像两双殷切的眼睛。灯油已经烧得见底了,顾昀生疏地在不大的祠堂翻找着,添油,用银钎子拨卷曲的灯芯,长庚觉出顾昀今日的话很少,做什么都是沉默的,他捻着一炷香跟着顾昀一起上了香,轻声问:“子熹,想起什么了。”


        长庚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尾音在不大的祠堂里荡开,而后彻底消散。


        顾昀很久没有说话。


        “长庚,我以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他很突兀地开口,声音有些哑。


        “我早先觉得,是为了收拾这破烂河山,然后觉得是为了你。”他捻干净指腹线香的沫,不看长庚,注视着香灰一寸寸伸长,然后颓然倾倒。“其实有的人是只有我记住了的,我活着,他们就活在我眼里,我看了这山河,他们也就看了。”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小将士现在是否还在人世,那天以后自己又是否再次见过他,军营里的分别来得往往太快太仓促,顾昀见过无数面孔,远比他能记住的面容要多,十几岁的小伙子鲜活地拥到这戈壁黄沙陪他出生入死,热热闹闹的一群人,他们在戈壁不能纵酒,瓷碗一撞,装的是半碗面条汤,就着一轮月亮一饮而尽;篝火堆里温过馍也烤过肉,可沙地里一躺,再一坐起来,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顾昀慢慢眨了一下眼,朝长庚伸出一只手。


        长庚握住了,那只手指腹温热,牵到唇边轻吻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气,被自己掌心的热气一捂,有种说不出的熨帖。


        “子熹,”他牵着那只手引到唇边吻住微凉的指尖,额头抵住顾昀筋骨分明的手背。“你想看的,我全都会陪你。”


        “但是现在先去看看青团吧,快凉了。”




end.

【元与均棋】归岸

一个简简单单机上爱情故事,自己坐飞机回家的时候和邻座的姑娘有了短暂的半小时友谊

不知道会不会再见到她

七夕快乐,希望今天大家都能见到想见的人





  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忽地一下炸开来,惯性把人往后一掼,郑棋元蝴蝶骨撞在椅背上,他不消瘦,却也磕得吃痛,下意识地想蜷起来。没想到隔壁伸过来一双手,把他本来扣得松松垮垮的安全带抽紧了。

  

  “手还挺漂亮。”郑棋元想。

  

  他扭头去看,口罩挡住了半张脸,郑棋元只看见一双很亮的眼睛,眉眼弯弯,是在朝着他笑。“虽然直接动手有点不太礼貌,但是好像安全带没扣好问题才比较大?” 声音出乎意料的清亮,但对于成年男人来说也过于甜了,像爆开二氧化碳气泡的草莓汽水。说完还朝他挑眉,往上飞的眉梢眼角过于孩子气了,看着幼稚而天真。

  

  “人也漂亮。”郑棋元饶有兴味地睁大了眼睛对小孩表示感谢,小孩依旧是一幅笑模样,朝他摆摆手说没事,转头在飞机刚收起起落架的瞬间乖乖地启动飞行模式,一个单只的Airpods在他指尖翻过来调过去,年轻人出于礼貌带上的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海滩边退去的浪花,郑棋元看着他大眼睛里漫上来一层焦躁,眉峰也微微蹙起,这会儿才意识到小孩并不是全然柔软,更像是有利爪的小兽。

  

  小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过来,又挂上软软的笑意,柔顺的刘海显得过长,搭在眉下,显得整个人毛茸茸的。“先生,有什么事吗?”

  

  明目张胆地“偷窥”被人抓包,郑棋元有一瞬的不知所措,当然也就是那么一瞬间,这么多年的饭不是白吃的,公式化的笑容怎么摆他比小孩熟悉得多,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老狐狸:“啊,没事,在想一些事情不是在有意看这边,真是抱歉,没有冒犯到你吧?”小孩甩甩头,刘海也跟着抖了抖,又像极了某种长毛小动物。

  

  下一秒小动物眉头又皱起来了,没捏Airpods的手伸进兜里掏啊掏摸出半条充气糖果来,他剥出来一颗,又把剩下的朝郑棋元这边递,问:“哥,你要糖吗?”他顿了顿,补上半句:“不知道你会不会耳朵疼,吃点东西能缓解一下。”

  

  在郑棋元看来这算是个杞人忧天的问题。因为工作原因,郑棋元已经当了不知道多久的空中飞人,每次离地心理总是先于生理开始戒备,害怕不良反应出现,可人的身体是最容易被磋磨塑造的东西,舱内压力改变早就成了他最熟悉的一桩事,没什么好顾虑的。

  

  但是他看着小孩递过来的糖,草莓味,粉粉的铝箔纸反射出窗外投进来的太阳光,今天航线天气很好,大片水墨泼就一般的长云很薄,能轻易地透过光,小孩看着他这边,目光被千米之下熠熠生辉的湖泊勾走,一边克制地小声惊呼一边拿手机来拍照,顺势把糖塞到郑棋元手里。

  

  当年他开始为了生计,拽着一口老行李箱四处奔波的时候,是不是在飞机爬升的时候耳朵疼得不行,会不会翻遍了口袋和随身包都找不出一块这样的糖?郑棋元指尖抵着包装摩挲,可是时隔多年,那口老皮面行李箱,连同青春一起都已经被埋在了遗尘堆里,他早就忘了。

  

  小孩手机还举在这边,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好像两盏把灵魂当作石蜡燃烧的灯火,眼尾柔柔地收束成一线,显得热烈而柔和多情,他一边看着小孩一边慢悠悠地剥出来一块糖,把剩下的一截塞回了小孩手里。

  

  小孩刚把糖塞进嘴里,腮帮子一动一动的,他看着不胖,但是刚刚摘口罩那一瞬间郑棋元看清了他的脸,肉乎乎的,很可爱。他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小孩的肩膀:“你叫什么?”

  

  徐均朔看着脖子上套了个U型枕样子有点滑稽的男人,把没吃完的糖推到贴腮,然后才答:“徐均朔。”他顺手点开备忘录,把这三个字打出来给男人看,又自然而然地贴过去问:“哥,你呢?”

  

  郑棋元从善如流地接过徐均朔递到这边的手机,留了“郑棋元”三个字在备忘录里再还回去:“郑棋元。”

  

  徐均朔捧着手机,看看屏幕,又转头看看郑棋元,郑棋元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小孩衔在唇齿间反复斟酌,他眨了眨眼:“那我可以叫你棋元哥吗?”

  

  “当然可以,”郑棋元眯着眼睛笑,在小孩眼里像只猫,其实但凡仔细看看,都能知道这是只戴着画皮的老狐狸:“朔朔。”

  

  应急出口位噪音轰隆隆地往耳朵里灌,郑棋元有意把这两个字念得清晰而温柔,徐均朔不出所料地被这越线的称呼惹得手脚蜷缩,指尖捏紧了那只Airpods——物极必反,耳机飞到了郑棋元那边,还得他弯腰给捡起来。

  

  徐均朔虽然有一股天生的亲和力,人却不聒噪,他戴上耳机之后就开始和刚在小桌板上摊开的纸笔较劲,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又划掉一半多,但更多的时候是握着笔,目光在纸面和手机屏幕之间反复横跳。

  

  “手确实好看。”郑棋元这样想着,眼皮直打架——不是看小孩写写画画无聊,他已经把航行中睡觉变成了习惯,他在彻底坠入黑甜乡怀抱之前,用理智把头扳到遮光板一侧。

  

  “一会儿不能倒小孩身上……”他这么想着,睡着了。

  

  在机上睡得不会太安稳,感觉到有人轻轻拍自己胳膊的时候的时候郑棋元就醒了,U型枕贴着皮肤怪热,催生出一股烦躁来,他不耐烦地三两下把它扒拉走,忍着性子掀开眼皮,将目光往自己身侧投过去,徐均朔捧着俩盒子,见他睁眼了还特意晃晃:“棋元哥,吃饭了,你把小桌板打开我给你放一下。”郑棋元囫囵揉了把脸,还是一副迷糊样,一头趴在徐均朔肩上,额头和肩峰相撞,磕得小孩呲牙咧嘴地喊疼,这一下给郑棋元也磕清醒了,忙坐起来一叠声说:“没事吧,我刚刚睡懵了,对不住对不住。”

  

  小孩忙摇头,大眼睛里的水光还没压下去,说没事的时候还带着点鼻音,放下飞机餐还顺手把遮光板给拉了下来,朝郑棋元眯眼睛:“外头太亮了,晃眼。”“自作主张。”郑棋元摇摇头,嘴角却平白无故扬了起来,眼角余光瞥到徐均朔摘了口罩,规规矩矩地叠起来塞进自备的封口袋里。

  

  也不知道徐均朔眼神怎么这么灵,郑棋元这回也被他抓了个现行,小孩冲他挑眉,像是在说这回你怎么解释,郑棋元却直接坦然地转向了徐均朔,还支起一手撑着下巴,大有要光明正大看下去的意味。

  

  小孩不甘示弱地盯回去,脸却一点一点红了,这场奇怪的僵持以徐均朔的落败告终,他飞快地扭过头去,夹起一筷子菜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絮絮叨叨念着哥你出大问题,郑棋元混不在意,甚至觉着小孩嚼东西腮帮子鼓鼓的实在太可爱了,伸手捏了一把。

  

  “棋元哥!”

  

  不知道是不是郑棋元的错觉,小孩的脸好像更红了。而始作俑者毫无歉意,郑棋元捻了捻指尖——手感不错,还想再捏一把。

  

  可是那边徐均朔已经飞快地把饭吃完,戴好口罩了,郑棋元看着小孩重新被挡起来的半张脸颇为遗憾,又捻了捻指尖,拉开了遮光板。

  

  此时夜色已经从穹顶泼下,染黑了空气和大地,街市灯光涌起,争先恐后竖起一枚航标,一只指引游子回乡的铁锚,徐均朔往窗口这边凑,紧挨着郑棋元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郑棋元感觉到了小孩细微的颤抖。

  

  “棋元哥,你坐这趟飞机是为什么啊?”徐均朔声音轻飘飘的,像玻璃窗外能看到却抓不住的灯火,郑棋元看着他的侧脸,小孩眼皮半垂着,挡住了眼珠里的光亮,显得神色有些怏怏的,眉间一道浅浅的沟壑,好像在认真寻找着什么。“来旅游,”郑棋元捏了捏鼻梁条,又补充:“从一个出差的地方,到这边旅游。”

  

  “我是回家的。”徐均朔抬手蹭了蹭鼻尖,目光依旧在玻璃窗的方寸之间逡巡不去,说不出的固执,郑棋元忍不住问:“在看什么啊?”徐均朔把亮着的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时间显示是晚上八点过五分。

  

  “飞机落地时间要到了,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到我家。”

  

  郑棋元敏锐地感觉到,徐均朔说的家并不是狭义上那个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屋檐,他并不妄想能看到那盏灯光,小孩想看到的是一丝熟悉的景象,是黑暗中灯光璀璨的广场,或是浪花翻滚的海岸。他想确认自己到了那个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地方。

  

  然后小孩攥了他的手,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欣喜,拉着他看窗外,并不准确地比划着这栋建筑那个广场,用咬耳朵的音量往郑棋元脑子里灌它们的名字。

  

  徐均朔的手——郑棋元这一趟航班两次觉得确实好看的手正攥着他的手,柔软又暖烘烘的,三伏天,这股火力不仅不惹人生厌,还烧出一股说不出的熨帖。郑棋元不由得又握紧了几分,清清嗓子叫了一声:“徐均朔。”

  

  连名带姓,太正式了,徐均朔转头看他,眼里的笑意都少了几分,唇肉陷下去一块——紧张得咬嘴皮了。

  

  “我原本是来旅游的,但是我现在觉得。”

  

  “可以在这里有个家。”

  

  “你觉得呢?”



end.

千粉感谢.

真的好漫长好漫长啊……漫长到我都觉得不会有这一天了。我是怎样一路走来?好像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有痛苦有欢乐,谢谢我的雕(?)和其他亲友们,没有她们,我会在半路上就失去力量。

总之,感谢你们喜欢我。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的月底是17号我现在余额就一百块还要给妈妈订蛋糕,求求大家给我一口饭吧,有没有金主爸爸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