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魏芑蓂🦅

永夜无人语,残河尽意明。
我死了,不知道会不会复活。
我不在乎了。

【长顾】藤中灯

长顾高中师生au,庚学生昀老师,全文1w4


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写文案,这篇高考贺文本来是想在我学妹高考那一年送给她的,现在她已经大二了,而我也已经离开高中三年了。


可是再提起来还是会笑,还是想流泪,还是完全忘不掉那个夏天,所以我决定把它写完。


希望看到他的你们,不管是明天上考场的朋友还是已经离开高中的朋友,喜欢这个有点长的故事。


没人会忘记那个夏天。


当书海漫过盛夏,笔尖下开出枝芽,分离留下的是错过的年华;我看着前路彷徨,愿不忘追逐梦想,回头看 驻足望 是你呀。 



  这是个苦夏。

  

  窗外的蝉不住地“嗞哇嗞哇”叫得人心烦,屋里没有空调,滚滚热气顺着大敞大开的窗户冲进屋里,顺便捎进来一股中午饭的香味儿——虽然可能是外卖,彻底把人心搅乱了。

  

  李旻把易拉罐里最后一口甜腻还带气儿的饮料咽了下去,放的时间有点长,已经不怎么凉了。铝皮和木板桌面碰撞,发出“噔”的一声。

他擦了擦下巴颏冒出来的细汗,看了一眼黑板上边挂着的表,十一点五十了。然后余光不可避免地扫见黑板一角贴着的,距离高考还有十七天。

  

  今年夏天真的有点反常,太热了。

  

  到了这个点教室里什么声音都有,小电扇嗡嗡响,同桌两个人交头接耳聊中午吃什么,试卷被翻来翻去,“哗啦哗啦”的,老师在台上走一步,空心的讲台就发出“咚”的一声。


  顾昀实在听不下去了,放下了手中的粉笔,重重敲了两下讲桌:“列位,咱还没打下课铃呢,心就出去跑马了?一本都稳了?”他扫了一圈底下东倒西歪的学生,拔高了声调:“葛晨,你是不是该清醒清醒了!”


  胖乎乎的男生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来,凳子“刺啦”一下往后倒,差点给后边纸片一样的曹春花掀倒了。竹签子一样的男孩受了这一回无妄之灾,当即以牙还牙的报复了回去,狠狠捣了他一拳。


  行吧,这回算彻底清醒了。


  “都不小了,道理也该懂了,就算这会儿你学不进去,总得有个课堂的样吧?”他下讲台溜达了一圈,把犯迷糊打瞌睡的挨个拍醒了,一边走一边念叨:“上回进教室,一堆人坐一圈,那个谁好大一嗓子‘我就说是芳香烃吧!’以为你们在做题,走近一看,桌上一把扑克。”一男生悄悄把已经放桌上的餐具揣兜里,跟同桌抱怨:“顾老师怎么这么絮叨了,跟老妈子似的。”


  然后一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了。


  “我听见了啊,”顾昀笑骂着:“我可不是你们语文老师,他才是老妈子。看黑板吧,这个题不讲完你们就吃不上饭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悲鸣。


  下课铃刚响,整栋教学楼都“咚咚”跟着共振,地面跟着颤抖,顾昀摆了摆手放了一屋子嗷嗷待哺的活猴子出门,李旻在人流中慢慢地走,走到顾昀身边站定,轻轻问:“顾老师,今天的作业是什么?”“印刷室有套新卷子,拿回来给大家做了。”他顿了一下,问:“你着急吃饭吗?”李旻没立刻回答,而是盯着顾昀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摇了摇头。“你昨天跟我要的题找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指了一下,眼神看过来又垂下去,摆明了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旻又点点头:“我现在跟您过去拿。”


  李旻个子拔得很高,和顾昀并肩走着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往办公楼穿的时候顾昀拦了李旻一下:“你等会儿,我去拿个外卖。”他说“外卖”两个字的时候非常坦然,甚至狡黠地眨了一下眼,活像只大狐狸。

  

  李旻下意识地皱眉,还没说什么顾昀就先扯住了他的胳膊:“诶,是饭团和小菜,食堂真的太难吃了。”


  他眯起眼睛,朝着李旻笑起来:“一起吃吗?”


  顾昀办公室很大,甚至放得下一张沙发,他把办公桌让给了李旻,自己端着一盒饭团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吃,寿司醋放多了,他一边嚼一边皱眉,眼神朝李旻那边飞过去,小孩一手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饭团,另一只手依然握着笔,在纸面上写写划划推演计算——顾昀看了他好一会儿,这半天他一口都没咬。“长庚,”他喊了一声,对上小孩看过来的眼神,指了指他手里握着的,估计已经凉了的饭团:“先吃完,凉了吃不好。”


  小孩自觉地捧着饭团坐到他身边来,拿来包装的油纸上糊满了水汽,海苔都泡浮囊了,咬一口都扯不断,但是顾昀看着他眯起来的眼睛,莫名觉得他吃得还挺满意。


  “这么拼命吗,”顾昀偏头,他能看清小孩眼下明显浓重的黑眼圈,半开玩笑的说:“想跑到离我多远的地方去?”李旻手一抖,饭团里的料撒出来一堆,劈里啪啦掉在地上,他眼神迟滞地往顾昀那边转,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你这么想吗?”


  他声音在发抖,甚至整个人都在细细的发抖,因为他手里装饭团的塑料袋正在发出簌簌的响声。


  “子熹,你这么想吗?”


  心大如顾昀也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话说错了,伸出手去想搂住小孩,却在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小孩下意识的躲闪。李旻死死的盯着他,这副打着摆子还要瞪大眼睛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极了离群的小兽,用全副的心肠难过着,也用仅剩一丝一毫的气力反抗。“长庚,我……”“子熹,你不能这么想我。”他在沙发上挪了几下,蹭到了沙发边缘,刚才跟顾昀腿贴腿挨着捂热的一片骤然缺了温度。“这是两码事。”李旻垂着眼睛,饭团在手里来回倒换,最后还是没舍得放下,轻声重复了一遍:“这是两码事。”


  办公室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李旻就捧着那个吃了一半的饭团坐着,也不看顾昀。顾昀却一直看着小少年的侧脸。


  他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


  顾昀费力地回忆了好久,才描摹出两三个月之前这孩子的侧影是什么样的。


  其实李旻本就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现在已经算是有些脱相了,颧骨轮廓格外清晰,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在他脸上打出淡淡的阴影。淡青色的血管横在苍白的皮肉间,显出几分脆弱来。“黑眼圈又重了。”顾昀一边盯着他看一边想。顾昀带了他三年,知道这孩子是什么品性,几乎把刻苦认真写在了骨子里,假期都一天好几趟找他答疑。他以为这两年多如一日的坚持已经够夸张了,没想到高三下半年回来,这孩子更近乎疯魔了。


  一天赛过一天的沉默,课间、午休、体活课,顾昀看他,他在看资料,笔尖在纸面上一点一点,半垂着眼睫,他虹膜颜色比寻常人浅一些,光斑落在上面,像流动的粘稠焦糖。


  这种顾昀单方面的欣赏持续到某一天,李旻揉了揉眼睛,从桌膛里摸出来一幅框架很细的眼镜戴上了。那会儿顾昀从窗边路过,就是想往屋里看一眼,正正好好看见这一幕。


  当天晚上,顾昀不由分说的搜了他的书包,从小口袋里抖出来两瓶眼药水和一本配镜的病例卡——两瓶眼药水还是不同功效的,一个缓解眼疲劳,一个针对干眼症。“你出息了啊,都学会偷着配眼镜了?”顾昀抖抖手里的病历本,一张薄薄的发票单掉出来,他捡起来,大概扫了一眼就能看明白,这小孩配眼镜还是挑着最差的配置来的——无外乎是奔着省钱。


  “你要真想省钱,好好对你那眼睛,别一天天跟疯了一样看书比什么都强。”顾昀掐了一把眉心的肉,他觉着自己好久没犯的头疼卷土重来了。“就是被这小兔崽子气的,这回可跟以前不一样。”顾昀心里犯嘀咕:“忒烦人,给我头疼养好了是你,给我添新毛病还是你。”


  顾昀以前有点贫血,去医院查过的,背得出名字的那种,造血原料不足或利用障碍所致贫血。大夫给他开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补铁剂叶酸维生素什么什么的,他总不记着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头疼找上来的时候坐着不是躺着也不是,饭吃得少,人也瘦得厉害。他光是站在那里都能看出一种病态来。


  他不知道长庚为什么会一头扑过来,自己大剌剌摆在桌子上的补剂,小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买来了每日药盒,到点会出声那种,不打开吃就不停;给他订清淡落胃的食物,和从家里提来的保温桶一起塞过来,里面装着的汤热乎乎的,喝一口直接熨帖到了心里。


  现在李旻坐在他对面,不敢看他,指甲一下一下戳着手背上的肉,留下浅浅的月牙形。顾昀看他这样头疼得更厉害了,点点桌子:“说话,别跟我说度数不高这样的废话,我自己会看病例。”

“那你想听什么呢,子熹。”李旻抬起眼睛来,说了这晚第一句话。声音很平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甚至听不出是个疑问句。


  顾昀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长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叹了一口气,自暴自弃似的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你不累吗?”


  “你不累吗?”


  这句话他最近两个月听了很多次,问他的人不外乎是惊讶的,甚至是不解的,你已经这么优秀了,次次年级第一,全市排名都掉不出前十,如果不是因为学校落魄了没有保送名额你都不用高考,你还这么拼,你不累吗?


  但是他能听出来,顾昀不一样。


  李旻在这短短四个字里听出一股浓重的倦意,感觉顾昀似乎比他本人还累。“子熹,我真的还好。”他去攥顾昀的手,顾昀手里还握着他那个眼镜盒子,他的眼镜盒有棱有角的硌人,他稍用了点劲儿把它从顾昀手里掰出来,把自己的手塞进去。“你问我我怎么想的,我不能说,现在说出来实在有些大言不惭。”他这么说着,还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你能说什么。”顾昀低头看着掌心男孩的手——指骨纤细,骨节却比以前明显的多。


  “子熹,我不是想飞走——或者说,我不是真的想飞走。”他反过来握住顾昀的指尖轻轻捏了一下:“我不会真的离开你。”


  顾昀试图努力从小孩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真实,可是李旻那双虹膜颜色略浅的眼睛里满满的只能看见他自己一个,他视线甚至没有闪躲,让顾昀看不出这到底是桩兰因,抑或是絮果。李旻不管不顾的一头撞过来,早就在他心里安营扎寨了,可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连容貌都没定形,更何况是心性,他给得了承诺吗,给出来了又能存续几年?


  少年人美在他的不确定和可塑性,像恣意生长的紫藤萝,爬上石亭台长成什么样都是一副艺术品,可是这二者也意味着危险。他就在你能看到和看不到的时候悄悄改变,像流水也像晚风,永远存在,也永远无法停滞。


  此时的真心会不会在他手触碰不到的远方变了个样。


  顾昀手指动了动,长庚立刻听话地放开,然后被他捂热的指尖顺着手臂爬了上去,点在他心口。“你这是要我舍命陪君子,陪你来一场豪赌吗,小长庚?”“不要你舍命。”长庚的手立刻覆了上来,用的力重了些,顾昀都觉出疼了,长庚却没有松开的意思。“我说到做到,子熹,你放心。”


  那场争执就这样按下了休止符,顾昀在两天后到来的那个周末强硬地拉着小孩去了一趟眼镜店,配了一副昂贵不少的眼镜。然而当时动气的是顾昀,而李旻显然深谙如何照顾别人情绪之道,可如果双方的立场互换,顾昀很显然就变成了手忙脚乱的那个。


  “只有十七天了。”他伸手去扯小孩的衣袖子——往常惯会满嘴跑火车的,上手揉揉捏捏就能逗得小孩满脸通红,这会儿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捏住了那点布料不松手,顾昀偷眼看长庚:“还有十七天,还不能说吗。”


  他的手几乎贴着李旻的肉,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小孩一个激灵,然后缓缓抬头转向他,藏着的一汪眼泪被顾昀看了个明明白白。


  这下顾昀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你先吃饭,我不问了,不问了好不好?”“顾子熹,你觉得我还吃得下去吗?”李旻这句话更像是从牙缝里磨蹭出来的,他手里那个饭团彻底捏变形了,可是就算这样小孩都没有把它丢在一边,他死死地盯着顾昀,非要等一个解释。


  顾昀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佯装咳了几声,可是转过头去只能假装看不见,他闭上眼都能看到长庚潮湿的眼睛,泛红的眼眶,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一只没有退路的小兽。


  他是见过长庚这样的表情的。


  是高二下半学期的事,他一个老师,下班时间会被各种各样的事往后拖,那天他走到大门口都已经七点半多了,天都黑一半了,门口却还站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他眼神不好,揣着迷惑踱过去,看见侧脸了才认出是长庚。


  顾昀其人平时没正形惯了,看着自由散漫,但在不该敏锐的时候又细致得过分,小孩的脊背以一个极微小的弧度弓着,手反复摩挲着衣角,连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戒备。他以为怎么了,结果向对面一看,台阶下面只不过是站着一个瘦弱的女人。


  长庚也看到了他,小孩只是目光向他这儿飞了一下,一声没吭,又转回这场无声的对峙。当然他抿了两下嘴唇的动作依旧没逃过顾昀的眼睛就是了。


  “啧,这小孩,还挺犟的。”


  顾昀这么想着,手在李旻肩膀上捏了两下,偏过头和他耳语:“没事,老师在呢,啊。”


  他又用力把小孩朝自己这一侧揽了一下,朝向台阶下那个女人:“这位,呃,我姑且称你为女士?你有什么事吗?”他明明是个老师,偏偏那时候的神情特别像个混不吝的痞子,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盖着精瘦肌肉的小臂。那女人明显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顾昀也是近视的,偏偏看清了那个表情,她拍了拍裙摆,朝长庚笑了一下:“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李旻。”


  “那就下次吧,我还会来找你的。”


  “你要是再来骚扰我的学生——”顾昀回嘴都不带犹豫的,话说到一半却被人扯了扯衣角,他一回头,刚刚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的孩子眉眼都软了下来,朝他摇了摇头。“怎么,刚刚看着脾气挺大的,这会儿小河豚撒气了?”“顾子熹,你就非得取笑我吗?”长庚掀起眼皮去看他,声音没什么生气,听起来很累,他扯扯书包带,把头偏到一边去。就给顾昀留下一个侧影。


  顾昀摇摇小孩的肩膀:“生气了?真生气了?不开玩笑了,那个女人,是谁啊?”


  盖在长庚肩上的那只手感觉到一段细微的颤抖,小孩并没有转过来面对他,甚至侧脸也别过去了,一个后脑勺发出了声音:“那是我小姨。”


  “她想杀了我。”


  顾昀刚放下了一半的心被这后半句提到了嗓子眼,“什么?杀了你?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在此时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希冀——希望这只是小孩的错觉,可是长庚这时转过了身来,那双眼睛里只有悲戚和笃定:“对,杀了我。因为我是她姐姐人生中的污点。”


  “你还想继续听吗?可能有点长。”小孩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怎么可能说不,初春的风还带着霜雪的冷意,顾昀指指几步之外自己的车:“上车说,我给你开个暖风。”

  

  “她姐姐——我妈,是被迫嫁给我爸的,具体的我不清楚,模糊听过一耳朵,应该是欠债还不上之类的事,嫁过来半年多,这段不该有的婚姻里还多了个不该有的我。”长庚倚着副驾的靠背,目不斜视盯着前挡风玻璃。


  花瓶一样漂亮的女人被圈在叫做家的牢笼里,和一天一天鼓起来的肚子一样膨胀起来的是抑郁情绪,男人看着日渐消瘦的妻子,仅存的一点态度是不闻不问,富商永远不会缺妻子——事实上,这女人已经是他的第三任妻子了。


  “她在生下我之后如愿以偿地逃离了这座牢笼,”长庚在逃这个字上咬了重音:“逃,据我爸所说她甚至没出月子就逃跑了,她现在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但是看胡格尔那个态度,她应该是开始了新的生活吧。”


  小孩抿抿干得脱皮的嘴唇,顾昀把手指并起来在他嘴上拍了一下:“别舔,让你涂唇膏你不听。”“你自己不也没涂。”长庚不客气地回嘴。

“顾子熹,你知不知道你转移话题真的很差劲。”


  安慰人也很差劲。长庚没这么说,但是顾昀知道他打算这么说。


  而且顾昀也知道,自己一如既往,在这方面其实从来没变过。但是他还是开口了。


  “长庚,其实我还挺怕的。”顾昀不回避长庚的眼神,平静地望回去:“我和你已经不算是同龄人了,我知道你想反驳我,但是这是事实。你还是孩子,我虽然也没到三十,但是也工作好几年了,如果以后没什么重大变故,我这辈子基本上就只剩教书育人了。”

  

  “可你不一样。”


  年长者伸出手去拨开少年遮住眼睛的刘海,温柔得让长庚有些恍惚。他大概是很少做这个动作,不得要领地拨了两下,碍事的额发还是倔强地掉回来。顾昀无奈,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笑来:“你才十八岁,等着你的机会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在前边等着你的人也那么多。”


  “你的人生刚展开一个小角,我怎么敢相信我能占有你的余生?”


  他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个很小的长度,肩膀跟着动作塌下去,整个人都显得小了一圈,最后半句话近乎嗫嚅。长庚看不得他这样,撂下变了形的饭团去握顾昀的手,他的老师手一直都那么凉,就跟从来没暖过似的。


  他就是想做给老师暖手的那个人。


  大人们都觉得见过了足够多,才有资格说一生。可是他们每个人也都知道,这一生就像荷官发牌一样,没有定数。谁又敢说最好的那个谁最后来的呢?


  “顾昀,”他第一次喊了顾昀的大名,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强迫老师把视线给他。“你就是我抓到手里的,这一生最好的,我在最好的年纪拿到了最好的那张牌。”


  “我不要换。”


  顾昀抬起眼,对上少年人似乎含着灼灼光芒的视线,被烫着了一样缩回去了,“我怕你后悔。”说完他感觉到小孩儿也抖了一下,似乎被他的话伤着了,所以他也用力回握了一下长庚的手,有话说不出口一样,指尖在长庚掌心轻轻划拉,就那么无意义地前后划拉着,一遍又一遍,“我生怕你因为选了我,所以选了一条不适合你的路,那该怎么办呢?”


  “我会责怪自己没有早点让你停下。”


  这似乎不曾在长庚思考的范围之内,小少年捧着他老师刚丢过来的一腔思虑愣神,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候响了。“顾老师,李旻在你这儿吗?”是他班班主任的声音。顾昀忙搓两把脸直起身来,似乎这样就能把刚刚周身的颓丧打包丢掉,把自己塞回游刃有余的壳子里,扬声说一句在呢进来吧。可是长庚在他身侧,看得见他眼角红痕犹在。


  “李旻,你爸爸来学校了。”班主任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古怪,更多的是迟疑,这个班他正经带了三年,这爸爸一次都没来过学校,“怎么孩子都快毕业了偏跑这一趟呢?”他心里也犯嘀咕,说话间还观察着他神色有没有什么不对,长庚倒是面色如常,就是说出来的话不那么寻常,他转向班主任点了一下头:“老师,我不想去,您能帮我转达一下吗?”


  这话就差把“我们父子关系不怎么样”撂在明面上了,班主任听这话直嘬牙花子,这个岁数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犯起倔劲儿来十头牛都拽不动,要是在这节骨眼上跟自个儿爸爸在学校里打起来……他刚准备打道回府,回去劝劝大人有什么问题回家去解决,就听一直坐在那儿当木人桩的顾昀说话了。


  “李旻,去吧。”


  话音刚落,顾昀就对上小孩儿仿佛遭到背叛一样的视线,倘若不是班主任在面前,他不敢对仍是自己名义上老师的顾昀太过放肆,他那句质问就要脱口而出了。


  班主任也想说点什么,但是顾昀冲她摆摆手示意没事,对着长庚又说了一遍:“去吧。”很温柔,却不容他拒绝。


  顾昀今天的课上午就完了,下午也没什么机会往长庚他们班跑。没机会他也不创造机会,就老实坐在办公室备课,此人看着没型没款吊儿郎当,实则是个工作疯子,久坐的人多少都有点颈椎的毛病,别人感觉后脖颈开始疼了都是先把手头的事儿放下,他不,他非得咬着牙给这事儿弄完了才算。


  长庚也知道他这毛病,顾昀不听劝他也有别的招。“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办公室里聒噪的小玩意儿适时闹起来了,这就是长庚的招——他淘来一个闹钟,到了设置的点钟它就开始满地跑,必须人抓住它了才能把闹钟关掉,就这么逼顾昀起来走两步。


  顾昀给鼠标一推,一副认命了的姿态站起来去逮那个小东西,那玩意儿在手上了还接着扑腾,“行了,行了,祖宗你活儿干完了,歇着去吧!”顾昀一边嘴碎一边关闹钟,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刚好跳到“17:01”,他后知后觉返上来一股困劲儿。带高考班工作量本来就大,一般中午午休他都是在办公室睡一会儿的,今天没睡成,他就觉着累得慌,本来有心直接回家了,结果一查答疑排班表,今晚还有班,只能凑合在办公室再躺会儿,撑到晚自习了。


  等到下班回家了,他习惯性地仰头去找自己家那扇窗——那扇窗是对着长庚的房间,所以那方方正正的窗口不亮,他就下意识觉得长庚还没回来——毕竟他们学校在晚自习这方面给学生足够的自由,上不上全看自己,他今儿累了,答了两节课的疑就走了,回来得算早,家里没人也正常。


  他“咔哒”一声拧开门锁,手上拎着的包刚确定抛物线开口向哪儿就被脑子猛踩的一脚刹车拽了回来。


  沙发上倒着的大男孩用一个看着就很不舒服的姿势蜷着,右臂悬在半空,左手却缩在胸口,身上穿得还是夏季校服。眼镜也不摘,鼻梁上压出红印子了。


  顾昀马上把吸顶灯关了,那灯带白得刺眼,能把人闹醒。


  客厅重新归于黑暗,扎了一半的纱帘外,别人家的灯火显得格外明亮,顾昀其实有点夜盲,摸索着才把包搁在了架子上,毛绒拖鞋蹭着长毛的地毯,几乎没什么声音,顾昀就这么蹭到长庚面前蹲下,托着男孩的手腕把他悬空的一截小臂扶了回去。


  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长庚收在胸前的手里攥了点什么。


  老师这会儿也忘了要体贴学生了,伸手去掰长庚的拳头,好在小孩攥得并不紧,顾昀没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就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展开的手心躺着一枚藤编的小球,小球做得很精巧,空着的膛里还塞着一颗小灯球。


  这颗小球原本是一个钥匙扣的一部分,旁边还装饰着乱七八糟的羽毛石子,用顾昀的话来讲就是:“做得挺原生态的。”很普通地挂在饰品店的角落里,那一排挂着的都是钥匙扣,其他款式多多少少都少了几个,只有这一款挂得满满当当,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就是单纯因为丑。”顾昀俯下身去戳了两下那个小球,在它忽地亮起来时稍稍往后仰了一下:“嘿,你还有点特长?”长庚站在旁边,一直没作声,直到顾昀直起身来才扯了扯他的袖子:“顾老师,我想要这个。”


  顾昀眉毛瞬间就皱起来了,整个人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伸出手指把那个钥匙扣一勾,悬在指尖来回地转,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以前也没发现你审美这么独特啊?”


  长庚没说话,只是伸手捏住了顾昀的指尖,滴溜溜转的藤编小球终于停住了,柔柔的橘黄灯光透过藤条影影绰绰地透出来,小灯球也不烫人,被拢在指尖像是星星的一角,星星罩下来一层滑腻的纱。他轻轻地说:“它有点像我。”


  没头没尾的,一个球哪里像一个大活人了?可是长庚不往下说了,只是定定地看着顾昀,他五官生得好,高鼻深目,眼皮和长眉一并垂下去就是一派委屈的神色,眼睛眨一眨,水汪汪的,摆明了就是在撒娇。偏偏顾昀还就吃这套,眼睛一闭手一摆:“行了行了收收你那可怜样吧,又没说不给你买!”


  后来有一天,长庚他们班上体育课,顾昀提前抱着没批完的卷子去教室里等下节课,多批两张答案就能背住了,后面批得飞快,批完他就闲得慌,在教室里瞎转悠,挨个桌子凑上去看——看这帮小孩儿贴上去的小纸条、画的简笔画。这个写一堆“关关难过关关过”,那个在桌子上画小狗头,学魔怔了的贴上去一堆公式定律,他以为长庚也写的这种东西,没想到小孩儿的桌面干干净净,只有一句话。


  “我心中有一盏灯,从始至终,藤蔓丛生。”


  藤蔓丛生,藤蔓丛生。


  怪不得他说自己像那个并不好看的钥匙扣。

所以再看见这个球被长庚紧紧攥在手里顾昀就觉得窝心,他甚至都不敢用点力去晃一晃,看到那盏亮起的灯,就仿佛看见一颗晶莹的、被关押在笼子里的心。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那颗球站起来,好像生怕折腾出一点儿大动作就要撞醒那颗“心”了。


  “顾昀,你又在怕。”一片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来人声,顾昀无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循着声音看过去——“心”没醒,心的主人被他弄醒了。一片漆黑的屋里,长庚深邃的眼睛是那么分明。闹人的顾老师自觉尴尬,摸了摸鼻尖问了句废话:“醒了?”


  长庚用力眨了两下眼,双眼皮叠成好几层,他看了顾昀一眼,没出声,先爬起来给客厅灯打开了,拖鞋也没穿,光着脚踩地毯,这会儿顾昀能看清他的脸了,眼圈红红的,眼睛里血丝也红得吓人,像是刚大哭过一场。


  他踱回沙发边,“噗”一下把自己摔回沙发里,这才开口说:“睡沙发本来就睡不踏实,还有人从我手里抠东西,想不醒都难。”


  嗓子也哑了。


  顾昀估计是嘴里的话根本没过脑子,竟然张嘴蹦出来一句:“对不起啊。”话音刚落他自己都嘶气,背在身后那只手狠狠锤了一下空气。长庚当时就笑了,嘴角短促地往一边撇了一下,头也跟着往同一边撇,眼神却只是转开一瞬,马上又追上顾昀。


  只那一瞬,他眼眶通红,眼里噙满将坠的泪水。


  “你只有这句话要说是吧。”他抬手搓了两把脸,声音从指缝中间流出来,闷闷的,听起来格外疲倦,“那就我来说。”那双贴在脸上的手无力地往下滑,最后掉到大腿上。眼泪已经看不见了,脸上一片搓出来的红痕,长庚往前倾身,慢慢地说:“他找过你。”


  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什么暗示,就没头没尾一个“他”,偏偏顾昀一点也没犹豫,点了头。


  “所以你也知道他会来找我,知道他今天找我做什么。”长庚说话已经不是问句了,更近似于在尽量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顾昀听出来他是在尽量,小孩儿声音打着抖,像是绷到极致快要支撑不住的弓弦。“是,我知道。”可他还是不得不在弓弦上再拉一把。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呢?”长庚忽一下站了起来,隔着一张茶几直接扯住了顾昀的衣服使了狠劲儿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拽,顾昀没防备,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好在没跪在茶几上,但是小腿也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疼得他整个人想缩起来,“李旻,你什么毛病——”“为什么不跟我说,顾子熹!他那么说你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他一边吼,眼眶也跟着越来越红,泪珠子也滚下来了,看着恶狠狠的但又一副特别惨的样子,就这么强压着哭腔,不错眼珠地盯着顾昀看:“他怎么跟你说我的,你不会信了吧?”


  顾昀一下又吼不出来什么了,他望着那双盛满了痛苦的眼睛,错觉如果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对长庚父亲的信任、表现出一丝一毫对小孩儿真心的怀疑,面前这只被逼到绝处的幼兽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上一看,要他去哭倒长城还是抱柱而死都没有关系。


  “小孩儿怎么想那么多,你爸来看着就没憋好屁,我能信?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他也顾不上嘶气了,把长庚往自己怀里揽了一把,另一只手去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谁承想这孩子反而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仿佛要把自己连日来的委屈和疲惫都哭干净。顾昀一直猜他是个早慧的孩子,比同龄人更懂事,更稳重,甚少有情绪失控跟人大喊大叫的时候,哭就更别提了,可这不代表他是一具没有情绪的泥胎木偶。


  他也不懂这加诸己身的人间水火,只是硬抗,一旦宣泄的出口开了闸,就封不住了。


  顾昀一直搂着他轻拍他的后背,权当给长庚顺气了。跟他隔着个茶几抱得实在难受,就一边拍,一边顺着茶几的边蹭到长庚身边去,拍着他的背给人扶到沙发上一块儿坐下了,“行了,松松手吧祖宗,一会儿衣服要被你扯破了,你给我买件新的?不过你掉的这点儿金豆确实挺稀罕的,保不齐还真能换件儿新衬衫回来。”


  “顾子熹!”长庚被他这两句片儿汤话逗得气结,也哭不下去了,抬头瞪他:“你!”


  “不哭了?”顾昀看他眼泪汪汪地抬头瞪他,竟然多少觉出些好玩儿来,好像在欺负什么炸了毛的小动物,脸上多少也沾了点笑意,伸手给他抹满脸的泪痕。小孩儿这会儿也后知后觉开始不好意思,回想起自己刚刚发了什么疯,整个人都僵了一瞬,俯身去探顾昀刚磕过的小腿。他手上倒是有轻重,但是那股疼劲儿本就还没过去,顾昀下意识嘶了一声。


  明天准得青一大片。


  “小疯子这会儿知道后悔了?”长庚慌里慌张地要起来,给他找药涂一涂,被顾昀蛮不讲理地按住了,“哎,不差这一会儿了,别忙。”


  “孩子,爱我不是你的责任。”顾昀很少这么叫他——孩子,大人的口吻,长辈的姿态,顾昀本就没和他差多少岁,关系又过分亲昵,几乎不以年长者的身份自居;相反,长庚是稍显老成,习惯在枝叶末节上管着顾昀,几乎叫人忘了这两个人之间还有一道沟壑。“我不希望你太早地背上那么多责任,哪怕这些责任是因为爱产生的。”他一边说一边捋着长庚后背,“爱我不应该是一件这么有压力的事。”


  “你爸爸跟我说,你想考燕都那个直属示范,我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顾昀看他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我本来以为你是有别的想做的事,又不知道怎么跟我开口,我没想到……是我太依赖你,给你压力了吗?”


  长庚感觉自己喉咙里那一口气哽了一下,差点儿没咽下去。顾昀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绕着的情绪说不清是愁绪还是歉意,而视线依旧是下垂的,似乎是一种有意识的回避,这样的神情长庚从来没见过,一下子慌了神,那口气都没顺下去就往他怀里一扑:“不,不是!子熹你……咳咳!”


  “哎,你别急啊。”走进社会工作了的人,哪怕本身岁数没多大,看着都跟被这个世界蹂躏了一遍似的,和自己带的这些孩子多少都隔了一层,很多少年时随随便便能说出口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太知道怎么坦荡地说出来了。学着开始藏心,那个锁扣就很难再打开。那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几遭,终于说出了口:“你爸爸说出口的时候……我,我当时,始料未及……”


  “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凉水。”


  顾昀其人,其实有一股特殊的气度在身上,他心里再不定,面上都会装出一副不动如山的架势,这算是关心则乱了。长庚玲珑心思,已经猜中了七八成,不可置信地开口:“……他把我的选择当成要挟你的把柄?”


  “是,反正也不完全是。”顾昀状似无奈,扯了扯嘴角:“虽然你爸说的话大多数都是扯犊子,但是他也偶尔有几句能说在点子上。”


  顾昀仍记得那个下午,他刚上完课,门卫打了他的电话说有人拜访,已经坐在他办公室了。他打开办公室门,一个陌生男人背着光坐在沙发上,几乎是坐在一大坨阴影里,见顾昀进来了,也不站起来,光点了个头,仿佛他才是这屋的主人。“顾老师,你好。”男人脸上挂着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像一张画皮,“我是李旻的父亲。”好在顾昀本人也有些混不吝的味儿在身上,没搭他的茬,先给手里的教案和作业往办公桌上一放,才坐到男人对面去,二郎腿一翘,说:“你好,李先生。”


  开场相当之尴尬。


  男人不说话,顾昀也不问,反正他没什么事儿,不介意跟男人耗着,就抱着胳膊看他,果不其然,男人还是先开了口:“顾老师很沉得住气。”“不敢当。”顾昀也特别客气,也学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脸:“不敢跟您比。”


  顾昀抬手看了一眼表,不咸不淡地又补了一句:“就是太沉得住气了,我再过一会儿就得下班了,要不您自己再坐会儿,我先走?” “别忙,”男人扶了一把眼镜:“顾老师,犬子在您班上,有劳照顾了。”顾昀被他这句老酸儒味过重的客套话差点掀过去一个跟头,脸上的表情一时颇为牙疼:“我这个人比较喜欢有话直说,您如果非得跟我打官腔,那我就真的要少陪了。”


  男人就跟料到他会有这一句似的,脸上的假笑也收敛下去不少,他开口道:“顾老师少年失怙,也算家道中落,着实令人遗憾,但阿旻不一样,李某如今还在呢。家中产业到底还没败落,不必跟您上同一条船。”


  这话讲得不可谓不重,几乎就是指着顾昀鼻子说他处心积虑碍他儿子前程了,听得顾昀皱眉:“您这话,我确实是不知道从何听起了。”


   他这回答显然也是给男人听愣了,看他的眼神也不对了,从顾昀感觉上来说,几乎是想给他的灵魂剖出来看看他到底说得是不是实话。


  “不是,到底哪来的这么大仇怨啊?”顾昀心里都犯嘀咕,“他这气好像也不是冲我跟他儿子搞对象来的……”没承想这边男人盯了他半天,应该是从他眼睛里看出一股清澈的茫然,竟然笑了,自己揭了谜底:“我这儿子看来是真长本事了,这事儿都能捂住。”


  “阿旻和朋友说,想考燕都那所直属示范,顾老师,他真没跟你说过?”


  这话实在是出乎顾昀的意料,脸上游刃有余的面具卸了个干净,震惊之色藏都藏不住:“什……”他咬住舌尖才生生把话压回喉咙里,可是刚刚这点儿反应,已经足够出卖他自己了。男人指尖在膝头轻敲几下,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于是不疾不徐地发了话:“既然如此,我看顾老师也不想他走你这条路……”


  “改日我来学校找这小子,劳烦顾老师推一把舟,我知道,他是很听你话的。”


  家里的事,长庚早就自己跟他讲了个七七八八,男人一开腔顾昀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本能地准备开口回护,却不知怎么的哑火了。


  说什么?说你不该用责任和家族拴住长庚?还是说长庚应该有他自己的选择?他自是不希望自己心尖上的小孩儿困囚于那滩浑水,可是男人甩出来的现实、他的选择,又何尝不算另一个囹圄?长庚所展现出来的天赋,怎么能被他困住?


  他到底问心有愧,这一局棋差一着。


  男人见他兀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心知已经可以不用聊了,朝他颔首示意:“那么顾老师,我告辞了。”顾昀本就觉得郁结,见男人起身,堵在喉咙里的话终究是脱口而出:“李先生就没想过,长庚也不乐意管家里那堆烂摊子吗。”


  男人闻言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话散在空气里。


  “那他也得是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而不是一点儿小恩小惠就跟着人跑了,小毛孩子还没见过天儿呢,自断前程。”


  “长庚,他说的是对的。”顾昀扳过他的肩膀,几天来第一次主动正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至少得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你想做老师,是真的喜欢这个职业、愿意教书育人,还是对我的回报?” 


  “我凑巧把你捡回家,照顾你,爱你,不是图你用未来回报。”


  他每多说一个字,长庚眼里的水气就重一分。他的老师,一贯是插科打诨在前,掏心掏肺在后,想听他一句没兑调侃的真心话比登天还难,此刻原原本本的把那个下午说给他听,还破天荒地剖开了自己的胸口给他瞧……小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打得魂魄没一个在家,剩一副躯壳,也只够拿来流泪。


  驯鹰人要掌中的猛禽忘记天上的云,顾昀却只怕他飞得不够高。


  他想开口,却只能听见含含糊糊的哭腔,几次憋气想压下去也没忍住,偏偏顾昀这会儿也不逗他笑了,用一双宁静悠远的眼睛看着他,于是只能勉力拼出一句整话来:“你现在不怕我飞走了,再也飞不回来了?”


  “怕。”顾昀说:“可我更怕你自剪双翼。长庚,能长出飞羽,就应该尽情去飞。”


  若是哪一日秋风起,你也学张季鹰起了莼鲈之思,再回来也不迟,我还在这里等你。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是他知道,长庚听懂了。

  小孩也看着他的眼睛,点头说了声好。


  十几天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他们高三离校的日子。


  高三年级在学校最后一天了,人就要走了,他们整个班又活泛起来——不对,其实是整条走廊都活泛起来了,吵吵嚷嚷地张罗着出去走那条大道要举什么东西:在哪个高中,送高三学生都是一种仪式或者活动,他们学校的传统是在排队那条栽满松柏的路上挂福袋,一路走出去随手摘一个下来,有学弟学妹相送,在校门口与师长告别,高中就这么结束了。


  “要不大哥写幅字吧!”葛晨突然一拍桌子嚷嚷起来:“我大哥毛笔字写得可好了,我记得还得过奖呢!”“你记得够清楚啊,”长庚愕然,笑骂道:“想一出是一出的,你上哪儿给我变笔墨出来?”


  没想到葛晨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一指边儿上凑热闹的徐令:“我是没有,他有啊,上回我去他们寝室找小曹,正看见他练完字刚收东西!”


  围着的人马上起哄,嚷着徐老板高雅啊这不得给我们露一手,给徐令都闹得不好意思了,耳朵有点发红:“这都能叫你看见?”他摸了摸鼻子,“有时候学得心烦了,就写那么两笔静一静罢了,写得不怎么好。李旻要是会写,我给你拿来?昨儿我刚收拾到教室来了准备拎走。”


  长庚打眼一扫身边这几个期待到有些嗷嗷待哺的眼神,总觉得有点诡异,但是也不好拂了大家的兴致,于是麻烦徐令拿来了他的笔墨,就这会儿功夫葛晨不知道去哪儿淘换来两张大红纸,给他铺好了。


  长庚笔尾敲了敲下巴,片刻之后便胸有成竹地一气呵成。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欸,这个好!有气势!”“再给咱们班班旗一起拿出去,这叫旗开得胜!”“旗开得胜,金榜题名!”“要不再写一个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吧!”“谁写?要写你写,咱们可写不了这个!”他笔刚落下,旁边就叽叽喳喳地闹开了喊什么的都有,热闹得不行,却不知是谁的声音混在里边,拘谨小心地说了句:“明年此日……还能再见吗?”


  声音虽然小,却仿佛在水潭里丢进去小石子,一圈圈涟漪荡开一层层寂静。好像直到这一刻,这些孩子才产生了即将分别的实感。“不一定能。”长庚站起身来,摸了摸那个女孩儿的发顶:“但是没人会忘了这个夏天。”


  “走吧,到时间了,要离校了。”


  长庚根本就无暇走那些乱哄哄的仪式,合照也拍得心不在焉,随手扯了个福袋就朝校门口跑过去。果不其然,顾昀同他们年级所有老师一起,站在那里等着,看见他冒头,还遥遥一招手。


  长庚一下子连怎么跑都忘了。


  然后他看见顾昀笑了,朝他这边摆口型,明明隔了那么远,但是长庚就是看出来了。他的顾老师在对他说,”过来。”不过两个字,他甚至都没有亲耳听到,却在一瞬间被赋予了无穷的力量,点着的烟花似的飞到了顾昀身边紧紧抱住了他,什么叫礼貌什么叫客套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顾及那些,顾昀喊他过来,他便满心满眼只看得见这一个人了。扑过来嘴唇蹭过他耳际还不够,要埋首在他颈窝里小狗撒娇一样拱来拱去,惹得顾昀笑骂道:“哎哎,差不多得了啊,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别起腻。”


  “那你跟我拍合照。”长庚还是不撒手,声音隔着布料透出来,闷闷的,自带一股毛茸茸的小东西撒娇的意味,顾昀扛不住这个,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但还是得揶揄他两句:“你和我合照还少吗,非得拍这一张?”“那不一样。”长庚一本正经地举起手机跟他自拍了一张,正是中午,太阳正毒,他用手给屏幕搭了个凉棚,努力看清刚刚的照片拍得怎么样,顾昀看着他边笑边点头,估摸着应该是拍得不错,然后小孩儿抬头和他说:“我走啦!”


  快走到大门口了,他又回过身来,手举得高高的,用力挥了两下,深吸一口气大喊:“顾老师,我走啦!”


  他们会很快,或许都用不上几个小时就在家里再见,但此时的告别也是告别。


  或许几个月之后他们会再次告别,但那时的告别是为了在未来的路上再见。


  但是没人会忘记这个夏天。

  

  end.

【长顾】天涯静处·清明

存稿释放+1

如题,是搁了很久的,二十四节气系列之一

看着日期快中元节了不如就丢出来吧

日常,祝观看愉快




今朝烽火息 谁铭记昨日沧桑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可惜西北戈壁上没有碧山,只有黄沙漫漫。


        顾昀吐干净灌进嘴里的沙子,沙子里掺着点儿殷红的血。天晓得沙匪哪儿弄来的重炮,他只来得及看一眼,恍惚是西域哪个属国老旧型号,就被偏离弹道的炮药裹挟的气流掀翻了。


        爬起来的时候五脏六腑跟移位了一样疼,像拿了把钝刀在腔子里搅和,他咬着牙,咽下了本能的呻吟,一并咽下了满嘴的血腥,跟匆匆赶来 的何荣辉说:“让鹰先回来,我们有人穿了重甲吗,一个就够了。”


        炮火和行进的重甲溅起遮云蔽日的风沙,硝烟味,血味,还有微弱的流金味儿揉在一起,熏得顾昀犯恶心,沈易过来搀他,他摆摆手:“不用,这窝沙匪跑了?”


        沈易点头:“跑了,重炮扔下了,估计是太难挪动,就舍了。”


        “去找两个长臂师来把它给拆了,重要零件带走,留几个轻甲一个鹰在这儿守着。”顾昀一边交待,一边一步三晃地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就倒了下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估摸着自己是睡了一整天,顾昀眯起眼睛看了一圈,是自己的帅帐。


        此人估计是个天生的劳碌命,肺腑被震伤了也就能在床上安生地休养一日,这会儿觉得骨头缝里都泛着酸劲儿,已经躺不住了,自作主张,磕磕绊绊地爬起来了。


        打刚才他就闻见一股线香并纸钱燃烧的味道,有些呛鼻,边关物资匮乏,即便有香烛也大多是边角余料压出来的,味道更近似于麦地烧秸秆,顾昀却无端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京城侯府里的宗祠。他不常去开那扇门,但仍记得那股渺远清淡的香火味儿,烛光映出空气中蜿蜒着的那股烟。


        门后寂静而安详,仿佛一脚就踏进了亡者的世界,烛火抖动一下,像某种预兆,顾昀并不喜欢。


        虽然已经是三月里了,这不毛之地也仍旧没有几分春信,岩缝里偶有孱弱细小的花茎伸出来,不堪重负似的在风里招摇,终归太渺小,太暗淡了,引不来几个人的注意。


        顾昀没用药,几乎是跟着鼻子走,近了一些才看清,一个小将士半跪着,身上的甲还没卸,动作很笨拙,顾昀想着过去搀他一把,没成想走得不稳,给自己绊了一下,倒把那小将士吓了一跳。“大帅?”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身上的甲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您怎么——”还伸手要扶顾昀。“不用,”顾昀按住他递过来的手:“我闻见了,过来瞧瞧。”


        小将士怔愣了一下,脚边的火焰还在静静地烧,顾昀没追问,慢慢蹲下来看着火焰里打卷发灰的纸钱出神。


        “今儿是什么日子?”小将士闻声看向顾昀,主帅消瘦的脸浸在火光里,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辉,和本来苍白的底色撞在一起,二者并不相融,有几分诡异的僵硬。


        好像这个人已经死了,却非要给他强行勾一层人间的油彩。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打了个寒战,视线下意识地往脚边飘。顾昀前几天用的药效力已没了大半,按理说这点细微的动作应该看不出才对,他却失笑:“我那么吓人?”“不不不,大帅你——”小将士忙着否认,又卡壳了——压在嘴边的好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他就像个熄火的炮仗,哑了半天,讷讷地说:“今儿是清明。”


        顾昀唔了一声,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他出帅帐时恍惚听得一句,昨日清剿沙匪时,有个玄鹰折了。“昨天掉下来的那个玄鹰……”“是我哥。”小将士这句话声音格外大,顾昀这回才真的听清,这是个小少年,说不定还未及冠。


        他伸出手去,按了按少年人的肩——握在冰冷的肩甲上,指尖叫火烘出的那点热气被玄铁毫不留情地抽走。“会有人记得我哥吗?”少年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听着像是要哭,又像累极了的那种沙哑,他抱着双肩,火苗太久没有拨动,在风沙里颤抖着,抖出一地的纸灰。


        “你得活着,他才有人记得。”顾昀替他把剩下的纸钱填进去,支着膝盖,和蹲下时一样缓慢地站起身来:“烧完了就走吧,今天风大。”


        小将士愣愣地抬眼,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顾昀的背影。将军身量确实不魁梧,看背影甚至算是单薄的,如他所说,今天风确实很大,他衣袖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孤独的帅旗。


        “如果哪一天,我也埋骨山河,会有人记得我吗?”


        顾昀不太稳当地走着,无端想起这桩闲愁,沈易这老妈子肯定能记得,敢不记得他就还魂来锤他,老霍,王伯,何荣辉……他顺着记忆的线往下捋,想起了长庚。


        他的小长庚。


        顾昀在一瞬间看见了他的小长庚是怎么守着偌大的侯府,然后等回了他的尸首。京城的夜被围在高高的城墙之内,不会飞沙走石的,只有轻柔的夜风静静地吹,或许还会有一碰跳动的火焰,和一握纸钱的灰。


        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哭,应该不会。


        “子熹。”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温柔地声声灌进耳朵里,顾昀强撑开倦怠的眼皮,视野尚迷蒙的时候,他先看清了身边坐着的人没来得及摘下的十二冕旒。


        原来是他的长庚。


        “你刚刚在叫我。”长庚伸出手去拨他脸侧凌乱的长发,轻声问:“怎么了?”“没事,”他下意识往长庚那边靠,蹭了一身艾草的香气:“梦到一些陈年旧事,怎么身上这么大味儿?”“蒸了点青团,再过一刻钟便能吃了。”长庚抬袖子去闻——其实他身上只有很浅淡的艾叶味道,笼屉里冒出来的蒸气熏上去的。他顺手摘了冕旒冠,手停在顾昀被角:“再睡会儿?”


        顾昀前两天受了风寒,清明前时气总是飘忽不定的,顾昀又贪凉,晌午时分的太阳正好,他就坐在连廊看着荷花缸里的鱼苗睡着了,一觉睡到日头西斜,地皮下潜藏的寒气悄悄冒了头,把他扑了个准。小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精神总是不济,贪睡得很。


        顾昀盯着他,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今天是清明?”长庚点头,看着他的小义父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支起身子,念着:“那不睡了。”


        长庚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人闲下来总会忽然想起一些之前被忽视的东西,这一半年顾昀前后在侯府里翻出好些大大小小的箱奁瓶罐,西北大营也借巡防之名去了几回。顾昀曾问过他自己是不是变琐碎了,长庚只吻着他的鬓角说他啥。


        “我的将军啊,”他想:“这样琐碎,才算是活在人间。”


        他无端想起从前在江北一带游历时,跟化缘似的去村民家里蹭过两顿饭,有对夫妇在饭桌上闹得可谓鸡飞狗跳。其实不过是丈夫问妻子小孩的长命锁哪去了,一家人从今天的菜吃咸了打到上周的泡菜怎么还开不了坛,妻子险些撂下筷子不吃了,长庚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干脆起身告辞,那夫妻俩又拉拉扯扯地站起来送他,俨然已经重归于好,立在家门口目送他走。


        那是他从未企及的人生。

        顾昀在前头走着,他在后边跟,穿过早上家奴们刚悬好的艾草和香囊,他的将军揉着鼻子推开了顾氏宗祠的大门。


        烛火安静地摇晃,一股浓重的香烛烟气迎面扑来,和春日的空气一撞,铺开一片沾着青苔潮湿气息的檀香味儿。顾昀跨过门槛,从大亮的天光中迈进昏暗的屋檐下,长庚在他的身侧,看他半张苍白的脸隐入暗光,分界线停在下眼睑,仿佛半只手已经伸到了黄泉水里。


        然后顾昀朝他转过来,目光又看向人间:“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顾慎和长公主的牌位立在那里,一如十多年间的每一天,两盏长明灯不知疲倦地燃着,好像两双殷切的眼睛。灯油已经烧得见底了,顾昀生疏地在不大的祠堂翻找着,添油,用银钎子拨卷曲的灯芯,长庚觉出顾昀今日的话很少,做什么都是沉默的,他捻着一炷香跟着顾昀一起上了香,轻声问:“子熹,想起什么了。”


        长庚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尾音在不大的祠堂里荡开,而后彻底消散。


        顾昀很久没有说话。


        “长庚,我以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他很突兀地开口,声音有些哑。


        “我早先觉得,是为了收拾这破烂河山,然后觉得是为了你。”他捻干净指腹线香的沫,不看长庚,注视着香灰一寸寸伸长,然后颓然倾倒。“其实有的人是只有我记住了的,我活着,他们就活在我眼里,我看了这山河,他们也就看了。”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小将士现在是否还在人世,那天以后自己又是否再次见过他,军营里的分别来得往往太快太仓促,顾昀见过无数面孔,远比他能记住的面容要多,十几岁的小伙子鲜活地拥到这戈壁黄沙陪他出生入死,热热闹闹的一群人,他们在戈壁不能纵酒,瓷碗一撞,装的是半碗面条汤,就着一轮月亮一饮而尽;篝火堆里温过馍也烤过肉,可沙地里一躺,再一坐起来,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顾昀慢慢眨了一下眼,朝长庚伸出一只手。


        长庚握住了,那只手指腹温热,牵到唇边轻吻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气,被自己掌心的热气一捂,有种说不出的熨帖。


        “子熹,”他牵着那只手引到唇边吻住微凉的指尖,额头抵住顾昀筋骨分明的手背。“你想看的,我全都会陪你。”


        “但是现在先去看看青团吧,快凉了。”




end.

【长顾】绾山海

一个很简单的脑洞,即:让顾昀见到战后的江南


这篇文出现在我脑子里的第一句话是“他为他绾起又细又韧的一把长发,像是绾起一把锦绣灿烂的山海。”


非常平淡,非常日常,全文近6k,如果你看完了,那我非常感谢


“此生当谢来时路”




太始六年,春节刚过去没几天,皇帝就带着安定侯顾昀下江南了。走得干脆利落,早就把一干事宜安排给了军机处旧人,御史台那群惯常操心的想张嘴拦,竟然没什么好说的理由,眼睁睁把这君臣二人送上了蒸汽铁轨车。


  这次南巡来得并不突然,却让顾昀也摸不清到底为个什么。长庚没说原因,却在之前露了端倪,每日暝昏方归,案上也多了些不知名的书折。长庚不给他看,好像精心藏着一件礼物。


  顾昀看着他在丹壁之下稳坐了这些年,又知晓他心性,明白他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举,也由得他去,权当太平日子里一点佐食宿的调味,没想到长庚来了这么一出。


  “子熹,我带你去趟江南。”长庚裹着正月里带炮药味儿的风进了候府,把顾昀揽进怀里的时候却只让他闻到自己经年用的安神散味道,他确实闻惯了这味道,下意识地往长庚那边靠过去。


  只是这话没头没尾的,好端端的为什么去江南?

  长庚去亲他的鬓角,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顾昀只得答应,他眼尖,瞧见长庚另一只手上捏了一封信,翻出一截盖了私印的落款,是姚镇的私章。


海户山窗几梳绾,菱花开落何人见。顾昀透过玻璃窗向外看,锦绣河山全都浮光掠影般从眼前闪过,无从细看,更无从抓住些什么。他看了半天觉得眼晕,把目光收回来,西斜的日光依旧晃眼得很,从琉璃镜金属的边缘勾了一圈才溜走,仿佛那流金的色彩是它添上去的。


顾昀微微眯眼,觉出一股舟车劳顿的倦意,长庚就是这时候拉开厢门进来的。“困了?”他坐过去攥顾昀的手——这几乎成为长庚的一个习惯。或许是因为从江南带回来之后顾昀养了太久的伤,而那时他手总像皮肉之下裹了一层冰雪一样凉,长庚总要给他捂着,早就改不掉了。好在这些年顾昀被他精心地养着,手心终于有了几分火力,现下能觉出一些熨帖的暖,这才放下心接着说:“到了,要睡一会儿,还是先下车?”顾昀撑开眼皮朝他乐:“哪就这么娇贵,还非得补一觉。”然后又絮絮地和长庚念叨,这车不稳当,坐了这么久骨头都颠酥了。长庚一边把他往斗篷里裹一边点头,说知道了回去就让灵枢院改。“这还不叫娇贵。”


顾昀确实在车里闷了太久,先一步往车厢外冲,却被长庚拽住了,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平金手炉,又把他敞开的衣襟拢严实。顾昀笑他太紧张,随后拉开了车门。


江风扑了他一脸。


宽阔的江面横在二人眼前,灿烂的日光像琉璃的碎屑一样撒在水面上,芦苇抖落满天的芦花,遮了人眼。“这是……江北?”顾昀去扯长庚的衣袖,又转头四处打量,和他熟悉的江北大营不同,这是块荒地,过长的野草芒从手背划过去,一丝痒顺着手背爬到脖颈。


金乌西坠,最后一线日光被收进地平线以下,长庚原本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只是今天太晚了,只能先安顿下来。


卖蒸包子的店铺掀开笼屉,裹挟着香味的雾气翻卷着涌向路中央,门廊下女人们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聊一些有的没的家常,就算吵起来了也依旧是软软的拖着长音,满耳的吴侬软语。


江边有些年轻的汉子撑着一艘船揽客。“您放心,我在这江上跑了好些年了,保证您安安稳稳的回!”他跟顾昀和长庚说话,笑得见眉不见眼,一身短打浸湿了一半,能闻出奔流的江水气息。


顾昀拉着长庚上船,从层层衣料之下伸出一只细瘦的手。“说实话,还没在这条江上坐过这么消停的船。”他把那只手搁进江水里,冰得一激灵。他的手骨节并不大,指骨细长,是很匀称的那种好看,此时在水面之下清晰可见,沙石、钢铁和血肉都沉淀在江底,早已无迹可寻,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江面上柴火暖融融的气息,辣椒孜然五香面在烘烤之下爆开的香气抚过鼻端。


顾昀抽了抽鼻子,突然觉得有点饿。


无数条小小的夜航船乘着风向江上驶去,隐秘而静寂,拨桨的水声细小但清越,渔人按规矩在船头点亮一盏昏黄的灯笼,油脂安静地燃烧,映着船桨拍击出的,小小的水花。


架船的汉子不紧不慢的,偶尔才摇一下桨,嘴里哼着曲折的小调,江水流过无数的府地和村落,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也听不懂,只能从他轻盈跳跃的声音里猜,这应当是段欢快的歌。他唱完了回头来看,正好对上长庚和顾昀的眼睛。“我不太会唱这个,”他有些羞赧似的,在船舷上敲着拍子的手一下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局促地挠挠头:“是不是不好听啊?”


长庚转头看顾昀,和漫天的夜色一样,他眼中映出连绵的渔火。橘红的光曾经也这样在他眼中连片亮起——不是灯光,是炮火。而今百姓在江上放歌,往日种种,恍然如梦。长庚对男人说:“再唱一段吧,可以吗?”


年轻的汉子眼睛一下子亮了,用两个人听不懂的方言大声朝周围几艘船招呼着,那头传来更响亮的喊声,飘出去好远,不知道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听见了,应答声此起彼伏,好久才停下来。


“路旁的花儿正在开哟,树上果儿等人摘,等人摘——”男人起头,浑厚响亮的声音在江上响起来,仿佛点燃了爆竹的引线,一路噼啪地响到天边,歌声像江面烧起来的一把火焰,烧成天幕上的晚霞。


长庚听了一会儿,缓慢地点了点头。“这是西南滇族人的民歌,”他说话一贯是平稳和缓的,说出这首大山里的小调的时候竟然有种不同寻常的韵律感:“远方的朋友请你留下来。”


“丰润的谷穗迎风荡漾,期待人们割下来割下来呀,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顾昀恍然间想起来,自己似乎说过,将来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庄子,说这话的时候,营帐里是前路未卜的两个人,营帐外是西域万里黄沙,只能算是一个飘在空中的承诺,和地上人之间,只有游丝一线牵着。“长庚,你觉得江南怎么样?”他目光仍在天际流连,像是在喃喃自语:“我还欠你……”“将军还欠我一个聘礼。”长庚捉住了顾昀的手,那只手在江水里浸过,皮肉是冷的,长庚又搭了一只手上去,给他妥帖地捂着,说:“这个我记得。”


“就在江南吧。”顾昀指尖勾一勾长庚的掌心:“游人只合江南老。”


船夫也不再拨桨,忙活了半天后捧了一尾好大的江鱼来,顾昀打刚才就觉得饿,凑过去盯着那个小伙子剖开鱼腹,小伙子被他盯得都不好意思了,掏内脏的动作都带着犹豫,长庚推推他,顾昀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把视线移开。


就是隔一会儿还是要瞟一眼。


长庚看着他觉得好笑,从袖子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了是几条不过一指长的烤腌鱼。“刚才在码头买的,少吃一点垫垫肚子。”他看着顾昀迫不及待地伸手过来,想:真是猫一样的性子。


天逐渐黑透了,船夫们拨桨返航,聚拢起盛大的灯光。无穷多的人,无穷多的灯火,都停留在现在的江南。


两个人的目光在宽阔的江面上逡巡不去,江火似流萤。

 


————



长庚说的地方是一个村子。


顾昀辨不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人声喧嚷,有的院门紧闭,更多的是大敞大开,门口挂着枣红色的腊肉;妇女小孩在各家的院子里乱逛,进去的时候手里满是东西,出来又被塞了满怀;隐约能看到院里支着高高低低的衣架,搭着小孩朱红的肚兜和女子葱绿的衣裳,像一幅飘动的年画。大老远看见一个极宽敞的院子,应该是村里的宗祠,顾昀的狗鼻子隔着这么远就能闻见香火味儿。


顾昀感觉有人从背后撞了自己一下,长庚把他往怀里揽,他却转头去看,那是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皮肤晒成麦色,脸侧的汗成股往下淌,他却笑得很高兴,朝村口挥了挥手,村口一个女人挎着篮子,也朝她笑。


这时节,丹桂早就谢了,只有常绿的叶子挂在枝头,依稀还能想象出几分甜香。


目之所及的景色,无一不是喧嚣而平凡的人间,男耕女织,秋收冬藏,千家万户都是一个样。


长庚由得顾昀四处打量,见他似乎是看够了,才捏捏一直安分地蜷缩在自己掌心的,顾昀的手。“子熹,觉得眼熟吗?”他伸手指了指那条把整个村落一分为二的潺潺溪流,指尖逆着水流往上走,停在那座宗祠漆黑的顶上:“那祠堂门口的石牌原本是碎了一半的。”


顾昀睁大了眼睛,慢慢看向长庚,又转回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眼前的村庄。


“这是那时候的……你这几天就是在忙这个?还藏着掖着的?”他照常操着调笑的声调,似乎依旧游刃有余的,只有长庚从交握着的指间感觉到了他细微的颤抖。


当年一架不听使唤的大雕把将军和雁王送到了满目疮痍的江南,往日胜景不再,只剩下满地的尸骸,不知道满天神佛渡走了多少枉死的百姓。此后数年光阴如白云苍狗,浮光掠影的飞过,可破房顶滑落下来的茅草终究郁结成扣,种在了将军心里。他不提,长庚却看得出来。


“子熹,我想让你亲眼看见。”长庚偏过头去吻他的鬓角,顾昀发间是最寻常的皂角气味,只能闻出细微的松竹清香。“即便现在没有你曾经看到的花团锦簇,他们的日子也是平安喜乐的。”


他拉着顾昀的手,把人往村子里带。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都穿得素净,顾昀一身霁青的褂子,衣袖和长庚姚黄的衣袍一起堆叠在手腕处,暗纹锦盛着流动的,柔滑的日光。村民见了生人也不惊讶,依旧欢欢喜喜地笑着,还有挽袖子去河边洗衣的姑娘摘下耳边别着的花递过来。


一个青年人正坐在祠堂门口一块新添的石碑前,光看背影看不出是在干什么,旁边一个老人坐在一边晒太阳,看着他们乐呵呵的说:“那小伙子一大早就坐在那儿啦,半天了都没怎么挪地方。”


长庚认出了那块碑,姚镇奉他的命去找这个没名字的小村,递上来的奏折里夹了一幅画,画得就是这块碑,石碑之下是森森白骨。“这是后来移居过来的村民为死者立的碑,就是村里没有几个会写字的,即便是会,写得也不好看,就一直搁在这儿。”长庚轻声和顾昀解释。


坐在地上那个青年人耳朵倒是挺灵的,顾昀还没说什么,他先“腾”一下站起来了,朝着顾昀和长庚略施一礼:“二位公子也是来江南游历的吗?”他脸上带着熟稔的笑,身上的长袍是缎面的,只不过洗得有些发白了,似乎是穿了很久。“游历?”顾昀问:“你是游历到此处?”


“是,”青年点头,带上一点骄傲的神情:“这个村子我才到没几天,但是已经在江南转了一年多了。”


他好似来了兴致,手舞足蹈地讲着他在江南的见闻。“半截炮管露在地上,他们挪不动,就把炮筒里面填满土,种上田间地头最常见的那种小黄花,蛟剥落下来的铁皮被民间长臂师拿去切了铁门,特别结实。”青年人眉梢都要飞到天上了,眼睛亮亮的,顾昀不知道怎么形容,或许那就是生命的样子,刚刚入世的生命,和刚刚活过来的江南一样,青涩又张扬。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他注意到面前两个人的静默,立刻表现出一点抱歉的神色来,长庚摆摆手,反问他:“你很喜欢江南?”“倒也不是喜欢,”青年人怪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不瞒二位公子,战前我不曾来过江南。”


“我父母很喜欢江南,说是春日里都香风袭人的好地方,小溪上女人撑着船卖熟透了的枇杷香瓜,叫卖的声音都软软的,他们说一定要带我来江南看看。”他不禁抬头看了看天:“可惜我父母早逝。”年少失怙,疲于维持生计,等到他长大了,江南又陷于战火。


不过他现在来了,所见也不算太糟。


青年又摸了摸鼻子:“失礼了,方才忘了自报家门,我叫宋知春。”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顾昀“唔”了一声:“是个好名字。”


“公子在这石碑前坐了很久,”长庚突然问:“是知晓它的来历?”宋知春点一点头:“前几日村中老人与我讲过,这块碑闲置了那么久,我恰巧途经此处,又念过几年书,想着添几个字,一时又想不出来,惭愧。”他弯腰捞起脚边那支毛笔递过来:“不如,二位公子试一试?”


长庚不接,只是看着顾昀。


顾昀接过笔,沉吟半晌,在石碑上写了个“梦中乡”。岁岁还家梦,今朝梦始真,到家仍做客,无地可容身。因为生者真正的家乡,已经掩埋在黄土之下。


“这几年来江南的人真多。”躺椅上的男人睁开浑浊的眼,按着已不能动的双腿直起身来,往老远的地方看,不知是在看天,还是在看遥远的江那边。江南沦陷时,他在江北做行脚商,只能在战火中,伴着炮声想一想家;而今江南收复,他身在故园,却仍只能听夜半堆雪,伴着帘月想一想家。


不过如今,他能安生的想一想,不用想会不会突然就没了下一口气。万幸,终究是换了人间。


老村里唯一没变的,估计就是那条河。好些小孩子在水里摸鱼,裤腿挽得老高,等不了多久就改成朝着彼此泼水玩,长庚在一边和村民聊天,顾昀坐在河堤上看小孩玩,手里捏了一片被河水冲得跟蚕豆瓣一样薄的石头。


他一甩手腕把石头抛了出去,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五下,落在了岸边。


长庚回来找顾昀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帮湿漉漉的小孩围在顾昀的身边,嚷着要他再丢一个。顾昀揉着其中一个的头发,把其他几个往外推,笑骂着:“就擎等着看啊,挑石头去!”然后甩了甩被这群小孩浸湿的衣袖,一点一点挽上去,把小臂露出来一截。“顾子熹,天多冷你没数吗!”他俯身去捡那件顾昀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到身后的大氅,先往他身上一裹,然后拧干还滴水的袖口。“那群孩子挺喜欢你的啊,你还跟他们打成一片?不怕着了风寒?”顾昀朝他笑,支着手让他清理,一边笑,眼神朝河对岸飘:“你看那个小孩,像不像你?”


长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孩子坐在岸边,手长脚长,就是看着瘦得很,他把脚伸进水里,脚尖点着水面一踢一踢的,大腿上搁着一卷书,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哪里像了?”太始帝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少年的时光对他来说已经很遥远了,他有意识地不去记住那些记忆里除顾昀之外的细节,尤其是关于自己的那部分。“我都忘了。”


“你当时拎着重剑去将军坡上一练就是一天,忘了?”顾昀来了兴致,还抬手去比那把剑多长:“小曹小葛天天找你去玩,你愣是不去。”他又絮絮叨叨讲了一堆,从雁回说到京城,连长庚第一次给他煮的面里敲进去一块蛋壳都记得清清楚楚——分别的那几年里他只能听见亲卫见过长庚之后捎回来的只言片语,远不及亲眼所见来得印象深刻。


那些时日一想到长庚,脑子里就是那个从北疆走到京城的少年,那张不常笑,却喜怒都明白地亮出来给人看的脸,顾昀闭着眼都能默出来。


“然后你突然就长大了。”


长庚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顾昀眼里闪过去一丝遗憾,虽然只有一刹那。“子熹,”他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顾昀多披了一层,这才在他旁边坐下:“如果可以,我也想看看你还没长大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不都跟你讲过了,”顾昀乐了:“淘得很,侯府里的狗都嫌我。”“可我当时跟着了然大师,跟着钟老,也出过不少岔子,狼狈得很。”长庚一哂:“没什么好看的。”


“子熹,我想把你抱到锦绣丛中养大,这是我的妄念,妄念不作数,你坐在我身边,我看得见摸得着,才是最要紧的。”年轻的帝王挪了挪位置,凑过去揽住将军的腰,顺手勾着他的发尾在指尖捻——顾昀的头发是又细又软的一把,像银丝炭燃尽后细腻的一把炉灰,方才一群小孩围着他闹,绾好的头发松了些,长庚抬手拆了他的发冠,附耳对顾昀说我给你重新束一回。


日头正好,照在鎏金的发冠上支离出斑斓的光,仿佛能看到整个人间的色彩。


他为他绾起又细又韧的一把长发,像是绾起一把锦绣灿烂的山海。




end.

【长顾】东山春(番外)

摸了个番外,全文2k4+

战后的故事,狼庚大狐狸☁️

前文见合集




船上装满了故事,把最美好的给你

故事结局很美丽,过程曲折而已      


(看什么离字远,点一下)

【长顾】东山春(下)

别骂了别骂了,我知道我就是个鸽魔(?)


狼庚×大狐狸☁️,前篇见合集

全文7k+(+38个字)



“你一路迎向那被黄昏染红的天边,怀揣着来世的梦走向今生的终结,最后微笑着回身遥遥朝那人望一眼,终于开始学会眷恋这人间”






        顾昀事后逮着长庚盘问他那天的雷劫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嘴竟然严得很,什么都不说,只是撸起袖子给他看手臂上那道疤——那是顾昀看着打在他身上的那一下,他藏不住,也没想着藏。“再往后我也没了意识,”长庚软着声音说:“大妖的天劫不是我能扛的,子熹。”“你也知道?”顾昀斜着眼看他:“谁红着眼睛把我砍晕的?”


  长庚按着那条疤,没言语,就垂着眼睫,一副要打要骂任人摆布的样子。


  顾昀磨牙,尾巴一拢,把长庚卷在怀里,由着他把脸贴上去蹭,觉着这小东西是越来越放肆了,用人的词形容就是“恃宠而骄”,丝毫没有想到这完全是自己惯出来的。


  长庚趴在顾昀雪白的一蓬毛里,一脸靥足的神色。大妖的尾巴温暖得很,毛也软,好像栖在暖呼呼的云里,顾昀实在是受不了这腻歪劲儿,在长庚头上揉了两把:“德行。”


  从那以后这两只妖就越来越腻歪,这是旁人看得出来的。然而长庚也越来越沉默,行踪越来越难以捉摸,这是只有顾昀能发现的。他甚至病急乱投医去问过葛晨和曹春花,不用想都知道,他俩说不明白。“你是真能闹,”沈易按着老友坐下:“你家长庚在干什么,是他俩能看懂的?”


  顾昀没言语,敲着下巴似乎还想说什么,沈易忍无可忍,自己做主放那两只被折磨得毛都掉了一半的小动物跑了,心想,这活了上千年的大狐狸怎么这么容易就栽了呢。


  他想不明白,自己纠结了好些天,到底还是揣着糊涂去问顾昀。“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明白了你也娶不着陈姑娘。”顾昀照例先揶揄他,非得等沈易变颜变色才会好好说话。“季平,你知道冷吗?”


  没等沈易说话他就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冬天大雪封山只冻皮肉那种冷。”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是这儿,空着,什么风都挡不住。”顾昀发尾有一指节那么长的白,正好是霜雪的颜色,沈易以前没怎么注意,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再看,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你还记得我刚把长庚抱回来的时候吗?”顾昀比划了一下:“他就这么大,趴在我胸口,流了不少血,可还是热乎乎的一团。”


  “我那会儿就想,有这么个小东西暖着,也挺好的。”


  小东西现在正坐在山下的野坟坡里,面前插着一排白惨惨的蜡烛,烛火猩红,却刺眼得很,说不出有多诡异。他右手五指深埋在土里,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其实细密的黑线从他掌下蜿蜒出去好远,和土色混在一起,不好辨认。


  长庚就这样枯坐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山下风大,他未束起的黑发随风摇动,烛火却没有动摇分毫,像画上去的。“出来。”天色渐暗,土坡上幽蓝的鬼火试探着晃动,长庚土下的手指突然动了,狠狠一抓,扯出一个人影。


  那一看就知道是个魔族,浑身黑气缭绕,不是凡人身上的怨,而是从魔界土层之下带上来的戾气。“我知道这野坟坡里埋得都是什么人,其实抓你出来,和抓别人出来没什么区别。”长庚抬起眼皮,上目线看着那条魂魄,显得他面相格外凌厉:“但是你身上他的味道最重。”


  “你最好把以前发生过什么桩桩件件给我说清楚,否则。”他停了话,五指成爪,指尖一片墨色——是浓重的魔气。


  长庚回到山上时,天已经黑透了,顾昀正睡着。从那次度过天劫之后顾昀就总容易困倦,可能是天雷伤魂,他探不出什么端倪来,也只能仔细的照顾着。长庚捏着钩子翻了翻将熄的炭,快泯灭的橙红色又升腾起来,盆里烧着的几千万年前的太阳,又像顾昀妖力闪着的光。他尽量轻缓地坐下,没想到顾昀睡得不沉,这点响动就吵醒了他,他眼睛还没全睁开,就先摸索着去够长庚的手:“唔……回来了?什么时辰了?”长庚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安抚似的捏了捏,才往外看了一眼:“估摸着才寅时过半,再睡会儿吧。”“不睡了,顾昀抓着他的手坐起来,愣了半晌,突然转头盯着长庚说:“我刚刚做了个梦。”


  大妖的梦一般都不算梦,是一种预知。长庚手臂肌肉猛地绷紧了,问他:“是什么?”


  顾昀却不说话了,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长庚不扰他,却还是惴惴的,似乎是在担心。“我看到……东山要遭难。”他停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不只是山上,还有山脚那几个村子。全都被黑气罩住了。”


  长庚极力控制着顾昀掌心那只手不做什么异动,其实搭在膝头的手指甲已经嵌进掌心了。顾昀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长庚的发顶,说:“没事,你歇会儿吧。”长庚很慢地点了个头,但是没动,木偶一样坐在那儿,阖上了眼。


  他以为自己不会睡着,哪想到刚闭上眼不久就开始迷迷糊糊的,还做了个梦。


  他道行没有顾昀高,自然不是预见了什么,只是单纯的胡思乱想造就的梦。顾昀抓着他的手腕,他手里攥着一把血红透明的短刀。“我把你捡回来好生养大,没想到捡了一只混血野种。”说完摔了他的手,眼神比那把短刀还利。梦里顾昀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只有轻飘飘的话音落到长庚耳朵里:“魔与万物生灵不同道,你走吧。”


  长庚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到了床上,顾昀已经不见了,他从一场乱梦中醒来,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赶紧翻身下床,灵识铺展开去探顾昀的气息,没找到。


  他不在东山上。


  长庚一下子慌了神,跑出这座建在山间的小屋,却发现门外葛晨和曹春花在等着他“上仙一早就下山去了。”那两团毛球指着山下的方向,蹦蹦跳跳的。


  听他俩这么说,长庚反倒安心不少。顾昀这样急着下山,定是放心不下山脚的村落。预知梦虽然有预知之效,终究还是太过模糊,最要命的一样就是它不会暗示灾难发生的时间。


  “去告诉那些能化形的,把山道打扫一下,”长庚蹲下身来和他们俩说:“今天应该会有很多人上山。”


  他的灵识张到极限,堪堪包住村落的边缘,这次他探到了。顾昀虽是大妖,但九尾俱全,也算妖仙,山下的人得他庇佑多年,尊他一声上仙,也能听他一句劝,这会儿都回屋收拾行囊去了,长庚也起身展平衣袍的褶皱,往山下去,迎一迎顾昀。


  东山上第一次来这么多人。顾昀走在最前头,正遇上抄近路下来的长庚。长庚一瞧见他就赶忙到进前来,扶住了顾昀的手臂。“上个山而已,怎么就要扶了。”顾昀嘴上嫌弃,眼角却透出笑意来。


  他们俩停在了半山腰,身后的村民依旧在向上走,一个老妇人擦着顾昀胳膊过去,他本来没在意,一股奇异的灼烧感却从胳膊上传来,这是怪事儿,凡人的触碰不会、更不该这样,他诧异的偏头,正看见老妇人身上一缕藏不住的黑气。


  是魔气。


  “这位婆婆,请留步。”顾昀客气的伸手拦她,甚至脸上还挂着笑:“您是哪户的,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呢?”


  那老妇人不慌不忙的转头,甚至朝顾昀行了个礼:“上仙好眼力。”声音却清亮婉转,甚至有一股媚劲儿,绝不是七十老妇的嗓子:“我们魔族要来叨扰了。”话音刚落她就变成一个漂亮姑娘,以手做爪攻向顾昀心口,顾昀脸上惫懒神色一扫而空,袍袖一卷化风为刃,女人手上立刻多了几道见骨的口子,她就跟不知道疼似的,手都没抖,长庚站在顾昀几步之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情急之下把手递了出去,妖力绞缠做刀,差了点准头,只划破了魔的颈皮,一股焦糊的气息却迅速弥散在空气里。


  女人不敢置信的按住伤口,转头去找下黑手的人,正看见长庚,手里刀还没收回去,赤红妖力中裹着一线旁人根本看不出的黑气。“我当是谁,”女人脸上的表情带上些许嘲讽意味:“原来是那个混血野种。”


  长庚神色淡然,可是顾昀看出来了,小孩儿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还故作镇定的抿了抿唇,给它覆上一层僵硬的血色,于是顾昀朝他伸出手招了招,长庚赶紧着,几乎是扑到了顾昀怀里,紧紧扣着他的手臂,支吾了好一会儿,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你还打算瞒着我?”顾昀抬手在他额心弹了一记:“第一天我就知道了,还背着我拷问了山下魔族的魂是不是?你长本事了?”长庚挨了刚刚那一下没吭气,这会儿却红了眼睛。“子熹,我——”顾昀忽地揽着他转了半圈,掌心飞出去一道橙色的光,打散了奔他们二人而来的黑气。“行了,我知道你是为我。”顾昀亲了一下他眉心,又顺手捋了一把长庚鬓角的头发。“别委屈了小祖宗,看着点对面的人吧。”


  那女人错愕地看着这,过于亲昵的一幕,用力甩了甩手上的血,好像在甩掉什么让人厌恶的东西。她双手结印,泼天的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所有人都笼罩起来。女人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来:“上仙对世事洞若观火,连这等事都知晓,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何还留着他在身边?”


  “您培养他,是把他当作筹码,还是当作底牌?”


  顾昀长身玉立,只有袍角轻轻动了动,他并不抬眼,只嗤笑着:“我看你长得还算有个人样,喊你一声姑娘。”他周身亮起盛大的橙色光芒,接触到黑气的时候噼啪作响——这是纯粹的斗法。“别浪费脑子来揣测我了,你看不明白。”


  光芒炸开点燃了凝滞的空气,刺耳的破风声划过耳畔。顾昀站在光芒中央,像一团活的火焰,漂亮得让人想流泪。长庚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站在顾昀身侧,看见他依旧云淡风轻的笑。“看什么呢?”顾昀偏过头来敲敲他的脑袋:“没事,我能顶住。”


  长庚却摇了摇头,他说:“子熹,我能帮你。”说完也不等顾昀反应过来什么,转头就跑了,顾昀独自扛这女人的魔气——不知她实力深浅,也不敢大意,一时间分身乏术,只能看着他跑远了。


  长庚穿行在浓重的魔气之间,他与魔气同源,这些东西伤不了他,在东山生活了一百多年,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走,几息之间就爬上了山顶。


  山顶视野一片开阔,魔气尚未游走到这里来,长庚抬起手,赤红的妖力蔓延开来,和顾昀的光芒不同,他的妖力如有实质,绸缎一样朝山下铺陈,所到之处魔气无不消弭退却,然而这种消弭不太常见,黑色的魔气融入了妖气之间,经脉一样游走,原本肉眼难测的黑线瞬间粗壮起来向上攀升,很快就移动到了长庚指尖。


  长庚看见了,却无动于衷,只是控制着妖力蔓延的范围,始终和顾昀越发强盛的光芒保持距离。既然顾昀已经知道他的身世,那恐怕对自己这副血脉如何运作的也有所了解,他不想让顾昀担心,那就只能让他察觉不到。


  葛晨和曹春花一早就往山顶逃命来了,只是本体实在太小了,不是很方便,这会儿才到,他们俩修为不高,但是胜在机灵,一路上来竟也没受什么伤。“大哥!”看见长庚,这两只毛团的欣喜溢于言表,赶忙窜到长庚身边来,看见他正脸吓得魂都没了,扒着他裤腿往上爬:“大哥你怎么了!”


  长庚双手指尖一片墨色,不是笼在雾气里,而是从血肉中透出来的颜色,赤红掺杂着蛛网一样细密的漆黑,已然是难解难分。


  他脸色并不好看,也无暇分眼神给这两只毛球,只是淡淡地说:“鬼叫什么,我死不了。”眼见剩下的魔气被吸收得差不多了,长庚收回了放出去的妖力,并起食中二指,一条线自指缝而生,一成形便脱手而去,一生二,二生四,不断分裂暴涨,透骨钢针一般呼啸着朝山下飞去。


  顾昀那边感知到魔气已经消散干净,所有的光芒瞬间收敛于他一身,然后暗淡下去。他眯起眼睛,目之所及没有一个人,只剩下枯萎颓败的花木。


  还有诡异的安静。


  橘黄的火光又在顾昀手心亮起,锋利的“钢针”同时落下——顾昀没躲,他闻出来了,那是长庚的气息。


  长庚召唤出来的钢针齐齐没入泥土中,只露出一个尖。顾昀明白他的意思——地下不干净。他转了转手腕,虚无的光芒被逼成扁而宽的一片,向地面狠狠划去!


  光刃劈出一道极深极宽的裂缝,他在地缝之中看见了无数的人。


  长庚准头极好,顾昀多少知道他是怎么追着魔气打透了这些东西的天灵盖,尽管那根针被他逼得极细,顾昀还是看到了,掺杂其中的魔气更加浓重了。


  “长庚,你最好悠着点儿,我看得清。”顾昀擒住一束即将消散的钢针把灵识打进去:“你再糟蹋自己,我不保证我会继续纵容你。”然后他俯身去探那条裂缝,过了半晌,他跳了进去。


  长庚站在高处,修炼百年的五感被无限开拓,魔气退去他就能看清顾昀的所在,几乎是在顾昀跳进缝隙的同一时间,漫山的黑气卷土重来。葛晨和曹春花在他肩头叫起来:“魔气又来了!”


  长庚露出一个“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苦笑。“果然,步步落入算计之中。”


  葛晨和曹春花自然能听清他说什么,问他是什么意思,长庚却语出惊人:“这桩事就是冲着子熹来的。”


  “山下的村民只是筹码罢了。”


  他不等两个毛球反应过来,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桩灾祸是注定的,在子熹断去一尾为东山挡去一回劫难之后还不离去时就注定了。”


  葛晨和曹春花懵懵懂懂地听着,葛晨脑子转得快,试探着问:“为了报仇?”“是也不是。”长庚答得很干脆:“自然,有人是想的,可更多的乌合之众只需要一个借口。”


  东山这块地得天独厚,它是埋了脉的。有脉的地方气更丰沛,更适合灵兽修炼。这脉还分阴阳两脉,阳脉养生灵,阴脉养魔物。


  可巧的是,东山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埋了两条脉,阴阳俱全。


  顾昀生于斯长于斯,他的祖辈就是背着守护这条脉的使命定居在这儿,他父亲在临终前把使命传给了他。


  “如此珍贵的阴脉怎么能一直蒙尘呢。”


  他的声音多了一分痴缠,说不好是在模仿些什么,还是受了血脉的影响,趴在他肩头的小动物瑟缩了一下,本能地跳下了去,曹春花咕哝半天,才问出声来:“既然这样,上仙为什么不走呢。”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自古贤达之人,功成不退者无一不殒身的的道理谁都懂。“顾昀之流,千年大妖,通透的不行,他会不懂?”长庚语气很平和,像是早就料到一般。手虚握着,殷红的妖力勾画出一把长弓,血一样刺眼。葛晨毛乎乎的一个蹲在他脚边,看血色映在长庚漆黑的眼珠里,妖异而不祥,他忽然有些害怕,伸爪子去抓他大哥的裤脚,然而长庚神色平和,甚至俯身摸了一把葛胖小肉乎乎的脑袋。“他是堪不破。”


  弓拉满,箭凭空出现在指间,长庚闭了眼睛——这还是顾昀教他的,很多东西闭上眼睛会看得更清楚。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一抹橘色的火光烧得正旺,许多双赤红的眼睛围在他身边。


  长庚毫不犹豫地放箭,再拉弓,顾昀那边情况并不怎么好,他看得出来。


  顾昀跳进裂缝那一刻就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丰沛的活人气息一瞬间消失,山下的村民恐怕只是引他进来的饵。


  可此时退已经来不及了,顾昀稍稍动一下眼神就知道,周围的通路早已被魔族把住了。


  “上仙,你守护这条阳脉有什么用呢?”那女子自阴影里走出来,扣一扣手里那条用来施术的长链,说话慢条斯理的:“谁会记住你呢?人类不过区区之寿,不过百年他们就能把你忘个一干二净,你白白浪费自己千年大妖的性命,不值得。”顾昀充耳不闻,妖力凝成一条长鞭,空甩了两下。


  “啪,啪!”火焰应声而起烧遍了整条缝隙,地底爬出来的魔物无所遁形,烧成了灰烬。


  女人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有声音穿出来:“上仙不要不识好歹!”宝石碰撞,长链飞了过来,落在长庚眼里是一串不祥的红光,操纵那条长鞭耗去顾昀不少精力,他反手去挡,可是护盾都没成形。


  长庚聚起所有妖力一箭打在那道红光上,长链方向一偏,只扫过顾昀肩头。这一箭太过显眼,女人怨毒的眼睛立刻找上了长庚,捞起尚未落地的箭矢狠狠掷了回去。


  透亮的红在半空中褪去变成纯黑打在长庚手上,弓顷刻间支离破碎,掌心横贯的伤口深可见骨,白色的衣袖瞬间染红了。“大哥!”两只小动物窜出来要扶他,可是长庚身形甚至不曾晃一下,满不在乎的把滚烫的血甩在地上。别人的魔气与他的妖族血脉相克,伤口根本无法愈合,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淌,曹春花看不下去了,跳起来把大尾巴往他伤口上裹,青年模样的妖发出短促的嗤笑:“没事,我不怕。”他极目远望,那里顾昀的妖力还在发亮:“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打在顾昀身上那一记并不重,他却狠狠打了个哆嗦,仿佛直接抽在了灵魂上,四肢百骸涌上一股无力感,他实在站不稳,半跪下来。


  “我不需要把名字留在石刻上,”顾昀硬是把涌上喉头的鲜血咽了下去,可血仍沁在牙缝里:“将来我长眠于此,只要声名水上书。”


  他再度甩响了长鞭,细细的血从眼眶流出来。


  长庚把裹在他手上的曹春花拽了下来放在地上,去捡起了那支箭,黑气凝滞不散,他放出一点妖力裹住,他血脉里的红终于染成了纯黑,只剩下一点箭羽握在他手里。长庚神色很不好,脸一瞬间变得青白而倦怠。


  曹春花犹犹豫豫地问:“大哥……不疼吗。”血脉被荡涤一空应当是很痛苦的。


  长庚摇头,轻轻地说:“这是小事,眼下最要紧的大事,只有我能了结。”他面无表情地抚上手心的伤口,从凌乱的血肉里挑出了自己的筋脉。


  修行之人所说的经脉是无形的的东西,但它也要附着在有形之物上。长庚握着箭羽,用它当引子,一点一点渡空了整副血脉,黑色的细线自动没入地面之下。


  山峦深处传来痛苦的咆哮,地面剧烈震颤,顾昀身处地表之下,感受到的反应更加强烈,阴脉养魔,其实魔也养阴脉,一条脉要无数的命堆积出来,终于有一日得以解脱,怨气冲天,地动山摇,同类都被毫不留情地吞吃入腹。一条阴龙直奔天际而去,不知道命运将会如何。


  可是何至于此?如何才能毁掉一条地脉?


  顾昀飞身上了地缝,他清楚长庚在哪儿。


  长庚瘫坐在地,狼耳和长尾时隐时现,颤抖已经藏不住了,他自断修为,痛苦不亚于剥皮抽筋,几乎维持不住人形,手心的血不断地往外流,形容凄惨,似乎又变回了刚顾昀刚见他时,那只无依的小狼。


  顾昀就是在这情况下找到他的。


  “你!”顾昀气得语塞,紧走两步提起长庚的衣襟,看着他逐渐恢复本相的眼珠,慢慢松了手。“你知道这样你会没命的,是吧。”


  长庚眨了一下眼睛,掉下一串眼泪来,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了:“子熹,你会死的。”我不想你死,所以我来。他又急着去扣顾昀的手:“你还能找到我吗?”


  “如果我只是个呆呆笨笨的,不知道什么动物,或者干脆连动物都不是,你,你还会带我回来吗?”


  他眼睛都红了,手抖得厉害,其实已经握不住什么东西了,只是沾了顾昀满手的血,却仍想抓住一点什么,承诺也好,这个人也好。


  顾昀把他扣进怀里,贴着长庚已经生出狼毛的肩颈:“等我找到你这个小混蛋,好好收拾一顿。”


  长庚笑了,然后没了声息。


  阴龙去而复返,落地生出一条河,顾昀想起来,长庚还小的时候说,这山上怎么没活水,差点生气。


  如今河水奔涌,流尽年光是此声。



end. 

【长顾】旧寿书

发现分上下写不完,只能分上中下了

(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让我一生搞新媒体)

(问就是青年传媒中心永不下班,没空)




 推荐bgm:她本身

开始衰弱,逐渐解脱,海面风浪平,海下生出野火。





        “长庚,是我姨娘起的小名。”


  地缚灵——长庚,自暴自弃一般一甩衣袖,声势浩大的黑雾退回鬼体,还是细瘦的一道鬼影坐在那儿,苍白伶仃,竟然有几分可怜。


  “我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在生我的时候没了,”说这些的时候他格外平静,好像在讲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故事。“姨娘把我养到八岁,也没了。”


  是真的没了。长庚八岁的时候,抚养他长大的姨娘没了踪影。这孩子就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孤儿。


  然后到了河神生祭的日子。


  其实这东西并没有规定的日期,这也是长庚后来才知道的。当他泡在河里,他才知道村长也是驭鬼师,他献祭幼童,又把自己费劲心力收来的伥鬼喂给溺死的小冤魂。“受他恩惠,得他豢养,自然要为他做事。”顾昀深以为然的点头,一只手在半空画圈:“他想要风调雨顺。”


  长庚点了个头,又道:“不只是这个,他还——”顾昀却收掌成拳示意他停下。“打听一下,你们这位村长,今年多大岁数了?”“不知道。”长庚摇头,神色却有一丝迟疑。顾昀看见了,却不追问,又在等他开口。


  没想到长庚语出惊人:“但是他样貌已经很久没变了,你刚才看见的那个模样,他已经维持二三十年了。”


  “我刚才?”顾昀愣了,转瞬他猛地回头,指着他刚刚留下划痕的树问:“你是说,那个淹死的鬼?”


  长庚很短促的笑了一下,那个瞬间顾昀甚至看见了他白森森的牙,一副果真贪图生魂的样子。顾昀福至心灵,问:“他的死是你的手笔?”


  长庚歪头看他,似乎是默认,顾昀换了个姿势撑着头,露出过分瘦削的手腕,小臂线条漂亮而流畅,他带了些赞许的意思去看长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有魄力。”


  结果发现长庚眼神又粘在他的手腕上。


  顾昀笑了:“怎么老看我手腕,这么喜欢?”长庚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手一下子攥住了膝头的衣料。这点无措来得快去得也快,却还是被顾昀尽收眼底。


  他下意识伸手去揉长庚的发顶,却捞了个空。


  顾昀竟然感觉到有点失落,轻缓的捻了捻指尖,抬眼去看长庚依旧青白的脸:“你应该有实体吧?”


  长庚显然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一时间只会摇头:“现在没有了,我在抓他,分了两个灵体,自然虚弱些。”说完他朝河水一指,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鬼漂在水面上,眼神却没朝着这边,而是半眯着,看着一棵槐树,比顾昀糟蹋的那棵还粗壮些。


  岸上坐着的长庚似乎也察觉到了,回头看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话,好像在自言自语:“他在那儿,他跑不掉的,因为我在岸上等他。”


  “你真是他命里的变数。”顾昀乐了:“小地缚灵。”


  困囚于此的其他小鬼都是囿于天地间最顶头的规则,受恩必偿,而他不同。他缚于此地,不过是借着一些浓得化不开的恨,等着报仇罢了。养蛊必遭反噬,都是应该的。


  长庚看着他,顾昀天生缺一魂,又常年和大煞大恶的阴魂打交道,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去,可是他生了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只要带着一星半点笑意,就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他毕竟做了这么久的鬼,有一点认死理,盯着顾昀那双眼睛说:“我叫长庚。”


  顾昀从善如流的改了口:“好,小长庚。”


  他目光在那一排槐树上转了一圈,又落回长庚身上,问:“你抓住了他,打算怎么办呢,吃吗?”


  长庚没有任何犹豫的摇头:“脏。”


  “我要他替我留在这儿,永远,这是他欠我的。”


  他身后突然浮起密密麻麻的鬼影,无数年轻而惨白的面容平静的注视着顾昀,无处安放的怨毒从眼睛里流出来,数十张嘴一起开合:“这是他欠我们的。”声音空洞而飘渺。


  顾昀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倒是没被吓到,反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面前这一片,随口问:“然后呢?”“然后?”长庚觉得不解,下意识倾身靠近了些去追问。


  一张俊俏却青白的脸蓦地凑近,顾昀有些不自在,微微后仰想躲开一点,长庚却不依不饶的追上来了,他鬼体不全,顾昀只得把鬼线往手指上一缠,然后戳在他脑门上硬生生推开了一点,皱着眉说:“啧,你这小孩怎么这么轴呢?”


  他可算是明白了生人为什么不能和鬼待在一起太久,眼瞧着面前这个不仅行为举止越来越像个活的,还越来越粘着自己了。


  尤其是现在,他脸上竟然还露出一点委屈来。顾昀曲起一指敲着太阳穴,早知道就不招惹这个祖宗了。“看着挺老成的,怎么是这样的性格?”顾昀自己犯嘀咕,仗着小鬼对他没有恶意,用缠了鬼线的手指去戳长庚的脸,没戳几下手指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了。


  他一瞧,长庚抓着他的手,神色不太好,仿佛是……在生气?他刚想去逗他,就听见长庚瓮声瓮气的问:“什么然后?”


  顾昀也愣了,看着那双即便身为地缚灵这么久,却依旧清澈的眼睛,他把刚到嘴边的那句“然后你要去哪儿”咽了下去。他有点舍不得,若是长庚说他心愿已了,要奔着冥府阴司去,他又该说什么。


  长庚又说:“我哪有然后,不过是在阳间苟延残喘,只是……”只是有一点不甘心。


  他在这村子里长起来,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就沉尸河底,锁住他十几年的自由。


  只是想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


  顾昀“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勾了勾被长庚扣住的手指,那双手不情不愿的张开,顾昀就扯散了鬼线,他手竟然很巧,指尖翻飞,很快就用鬼线编了一条平结的手绳出来。他把那条灰蒙蒙的手绳放在掌心,送到长庚面前。“它,和我的联系淡一些,像个弱一些的鬼线,”顾昀斟酌着,慢慢的说:“戴上这个不会成锁,只能知会我,你想找我。”


  “你……以后想和我去别的地方逛逛吗?”


  长庚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东西,那手绳算不上精致,平结也不是什么漂亮的绳结,可他看着,那就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他许我去看人间。”长庚想着,接过了那条手绳,看着顾昀问:“可是,你叫什么?”


  顾昀听了这话,乐了,又想去揉他的发顶,手都伸出去了才想起来自己碰不着这小东西,悻悻地摸了摸鼻尖。“这才想起来问我?”


  他伸出一根指头在地上写着,边写边问:“顾昀,字子熹,你想怎么叫?”


  长庚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子熹。”


  顾昀感受到那条手绳传来的信儿,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他先前在李庄画了个传送的符篆,是而到得更快一点。那条鬼影比上回见时更虚一点,鬼气却更重,顾昀眉头登时就拧起来了,不敢轻举妄动,停了脚步,隔着老远问:“长庚?”


  “嗯。”那条鬼影应了一声,顾昀没看清他是什么神情,但总觉得长庚是笑着的。“吓着你了?”长庚抬起手,那些缠绕在他指尖的黑气消失了一瞬,又冒了头,附骨之疽一般。他自己看着这一切,脸上笑意更浓了,轻轻的说:“是我技不如人,被钻了空子。”


  顾昀紧走两步来到他面前,扣住了他的手凑上去闻——是两种味道。他讶异地抬眼去问:“怎么回事?”


  长庚按了按他细瘦的手腕——竟反过来安抚他了。“我没算到,他还有个替死鬼。”


  顾昀一下就明白了。


  那村长也是个驭鬼师,用自己的伥豢养邪神,可是只有一样,他不会拿来当做饲料。


  是他勾住的第一个伥。


  这只引着他入行的伥往往只是孤魂野鬼,没什么道行,是派不上用场的。可是第一只伥也是跟着驭鬼师时间最长的,气息几乎与这个人一模一样。


  “所以他伤了你?”顾昀分了一缕鬼线去探,又皱起眉来:“不对,这鬼气很陈了,是他的伥……”“是附魂。”长庚说。


  其实鬼也能上鬼的身,比侵占人的躯壳还容易些。毕竟肉身就是一道屏障,鬼神想侵邪多少会受到阻拦。只要瞧准了时机,对付孤孤单单一条鬼魂,不是什么问题。


  “附魂也不是什么极高明的术法,”顾昀手指无意识的在长庚手背上摩挲,颜色开始往远处飞,声音也轻下去:“可是很麻烦,它太难缠了。”他沉默半晌,又开始把落到身前的长发顺到身后去,这是个纯粹无意义的动作,顾昀却做了很多遍,握着他手的劲儿也重了几分。


  他在焦虑。长庚想。


  “没事。”长庚又捏捏他的手腕,让顾昀抬头看他,他自己的头却是低着的。“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我命数不好,这辈子就该不着什么好事……”“行了,”顾昀心烦意乱的,听了这话更生气,勾起长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别信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谁的命数就比你强之万倍了?我活着沾染黄泉水,半人半鬼,比你强多少吗?”


  长庚被迫对上顾昀的眼睛。猜度算计试探深浅的人他见多了,那些眼睛都太浊,不是鬼气之故,而是为了填埋欲壑不择手段落下的报应。他们把他当个物件,当趁手的利器,偏偏没人记得,他曾经也是个人。


  他那天故意撞了顾昀的肩膀,看见那双锐利冰冷的眼睛,本以为他也是。


  顾昀似乎在等他开口,长庚却颤着声音说:“子熹,我想亲你。”


  顾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显然是没想到长庚会来这么一出,一个“你”咬在舌尖半天没说出来,直接甩了手。


  长庚老实得很,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看着顾昀。


       “”怎么像条小狗似的。”顾昀瞧着他那双眼睛,觉得纳闷,又心软了起来。


  “我是有个法子,你应该也知道。”顾昀放软了语气,鬼线是最准的东西,勾住什么便是什么,虽说长庚沾染了附魂术难了一点,也只是烧一道写了生产八字的符而已。


  可是长庚愿意吗?


  他吃不准长庚的心思,又说不出口,只得试探着把鬼线搭在长庚手腕上,这才去看他。


  长庚也不说话,只是嘴角带上了一点笑意,对他点了头。



tbc. 

【长顾】旧寿书

走另一种风格做出的一点尝试

鬼庚×驭鬼师☁️


*驭鬼师:先天魂魄不全,能通阴阳,成为驭鬼师有一道坎,即入行,未入行前只是一个病弱的普通人。入行需要一个所谓“契机”,人人都有所不同,但也有相同之处——用自己提阴气做出的鬼线锁住一个鬼,让它成为自己的伥。


*伥:意同“为虎作伥”的伥,受鬼线牵制,为驭鬼师效力。




“怕生 却更怕真,怕等 却一直忍,起风 就关上门,鬼神 不相认”




        “七月半,鬼门开——”


  “奶奶,我想出去找佳佳玩——”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破屋里穿出来,听着有点撒娇的意思。“不行。”老奶奶温和而严肃地拒绝:“奶奶给你做甜酪,今晚不能出去。”


  “有仇报仇——”


  “为什么呀!”小男孩有点不高兴,开始嚷嚷,声音盖过了窗外细声细语的吟唱,但是没盖过往人魂里敲的梆子声。


  “嘘——!”老奶奶赶紧捂了小男孩的嘴,好半天才松手,轻声事:“今儿是七月十五,出门小心撞鬼——”


  “有怨抱怨——”


  顾昀手里拎着梆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脸上的笑似有似无。腰上的乾坤袋挣动两下,他低头去看,没有血色的指尖伸进去戳了戳:“你们也想报仇?找我吗?”


  “那可不太好办,我暂时死不了。”


  他手指捏了个扣封住袋子,一张病气浓重的脸更苍白了。转手在梆子上敲了两下,那截木头变成一条细细的魂魄,顾昀伸出一根指头勾住了它的衣领:“到哪儿了?”


  那小东西好像很怕他,吭哧吭哧半天才噗地变成一行字:永平李庄。


  “哦——永平。”他拨弄着面前没散尽的烟气。那快到了,他想。


  袋子里这些都太不够格了,还是得找个更厉害的。这个地方是沈易给他指的,想来不会有错。“有问题就回去打他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易和他一样,是驭鬼师,却又不太一样。他完全没有那种鬼气森森的感觉,看上去只是个有些病弱的书生,顾昀曾经说:“你如果不是天生缺一魂,也不至于干这行。”沈易头都没抬,看起来很随意地问了一句:“那你呢?”“什么?”这一句给顾昀问懵了,他下意识问出了声。沈易抬起头,乌沉沉的眼仁盯着他。


  其实顾昀记得自己发小的眼睛以前不是这样的,但凡是人,眸子里总会有点光亮,能看出来有点活气儿。沈易这双眼睛,是在套住亡妻的魂之后慢慢变成这样的。他妻子死于难产,那条飘渺的魂魄脱出禁锢它的躯壳,男人伸手要抓,一条烟气勾连起他和魂灵的手腕。


  他的妻子成了他的第一个伥。


  凡是人,成为驭鬼师都有一道门槛,只因为每个人在面对生死时都各有挂碍。不舍如沈易,以情入行,可顾昀不一样。他自小就没什么在乎的,以无入行,勾住的第一个伥竟然是路边一个素未平生的小乞丐。


  那年他才十二。


  所以顾昀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干了这个。


  所以他只是“唔”了一声,敷衍着答了一句:“可能是命吧。”然后点了收伥用的物件,急匆匆走了。


  永平这地方不大好,平日甚少有生人来,今儿又赶上鬼节,顾昀这副皮囊虽然好看,但到底已经半只脚伸进黄泉水里了,夜里只怕会吓村民一个激灵,只得野地里露宿一夜。


  这庄子有一条河,河堤上整整齐齐栽了一排槐树,生得极粗壮,顾昀只看了一眼,就饶有兴味的凑过去了,绕着树转了好几圈,眼里流露出隐秘的兴奋来。“这树栽得好啊。”


  那一排树皆已亭亭如盖,可树干都朝离岸的方向斜,就连树冠也不敢向河水靠近。“你分明是树中之鬼,怎么也这么怕呢?”顾昀对着树干嘀咕,伸出食指——他食指指甲蓄得极长,此时使了力气在树干上竖着划了一道,切口干净利落,更像刀削的。


  “天不亡,地不亡,人间小鬼惊惶惶,可有冤魂居此方,我来叩门你来讲。”


  这语调听着不像说话,更像叹息,他嶙峋的指节敲在树干上,一下,两下,三下。


  所有的声响瞬时间收束起来,万籁俱寂。


  然后不知何处传来一些零散的声响,窸窸窣窣,听着像指甲抠碎木头的声音,然后一双滴着水、肿胀青白的手猛得撕开缝隙。


  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和顾昀来了个面对面。


  一股浓重的水腥气直冲鼻腔,顾昀就跟没闻见一样,他动了动手腕,锁伥的烟气冒了头。这才说:“我不太想锁你,你自己说,为什么这么怕?”


  那个鬼骤然发起抖来,“嘶嗬嘶嗬”喘得像拉风箱一样。顾昀等了他半晌,没了耐性,指尖轻捻,捏出一串火花,“噼啪”作响,鬼终于忍不住了,嗷一嗓子叫了出来:“他,他!”


  “谁?”顾昀步步紧逼,扼住他的下颌,顾昀身上阴气太重,鬼毫无招架之力,狠狠打了个寒战。“在河里,他,他会吃了我的,会吃了我的!”说完拼命挣脱了顾昀的手,不见了。


  顾昀腕子上的烟遗憾的卷起尾巴,男人却安抚似的拍拍它:“听话,别什么都吃。”


  他抬手直接把乾坤袋里的东西扬了个干净,恶鬼怨灵沿着河堤滚下了水,每一个脖颈上都栓了一道线,另一头握在顾昀手里。


  水面风平浪静。


  “怪了,”顾昀摩挲着下巴:“你不饿?”


  “那算了。”他手腕回扣,白烟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转身想走,竟然撞上了一个人的肩膀。


  顾昀没在意,道了声对不住接着往前走,他撞上的“人”却叫住了他。


  “先生,”那个人朝他的背影说话,说得轻声细语的:“你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


  顾昀回头,看着男子过分苍白,能分辨得出皮下青色血管的脸,辨不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只得客客气气地问:“什么味道?”


  那人不回话,倒是先垂了眼睫,头也低了下去,迅速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跟害羞似的,然后依旧用那种又轻又慢的腔调说:“我的味道。”


        “公子这话,我就不知道从何听起了。”顾昀控伥的手垂在身侧,烟气入地,连带着他的伥鬼一起没了踪影。


  “鬼线勾腕间,半身入黄泉。”男子说话依旧是不紧不慢的,目光在顾昀左手腕子上逡巡不去。“先生比我更清楚,您招惹的东西,会带来什么。”


  顾昀强忍着甩手腕的冲动,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尺骨桡骨之间流连,冰凉的水一下一下抹在皮肉上。


  是真的水,顺着他下垂的手滚到了指尖。


  不光他手上有水,那个男子手上也有。何止手上,月光之下,他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沾着水光,站着的那块地也浸了水。


  “原来公子和他们一样。”顾昀抬起手腕凑到鼻尖——一股陈水的腥气。“在下意图隐瞒,倒是弄巧成拙了。”


  男子弯了眉眼,不置可否。


  “公子既然认得鬼线,想必也和在下的同行打过几次照面了。”顾昀并没有去擦指间的水渍,还翻了个瓷瓶出来,颇为珍重地把水抖了进去,不去看那只鬼,只垂着眼睛和他说话。“现在还站在这儿,不会是指望和我喝茶谈天吧?”


  男子依旧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也不接话,只是慢慢碾着自己滴水的发梢。


  顾昀面色忽地凝重起来——他闻到空气中骤然变浓重的水腥气,腕上刚隐匿起来的鬼线大亮,猩红色的光蜿蜒着伸入地下,就在男子脚尖破土而出,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直直勾向手腕。


  “噼啪!”火花乍起,从中烧断了尚未成气候的鬼线,顾昀猛地瞪大了眼睛,抬起右手斩线,可火光窜得更快,立时烫出一圈焦褐色的痕迹,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那个男子却像看了一出好戏,按着手腕说:“我倒是不一样。”


  “先生最好不要试着收我,不然——”


  男子意有所指,目光又朝他手腕飞了过去,眉峰却皱了起来。


  那道灼伤依旧浅浅的,一道符纸编的手环挡住了煞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套上去的。


  “原来是只地缚灵。”那道灼伤确实挺疼的,顾昀瞥他一眼,带着探寻的意思:“公子这么强的煞气,确实与众不同。”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意味深长。


  生前有冤屈,或是心结未了的人才成地缚灵,死于何处,即受困何处。“可地缚灵只为完成心愿,不会无故伤人……”顾昀自言自语,也不管男子是否能听到,他摆明了是不着急,绕着这地缚灵端详起来。


  凭心而论,这只鬼模样挺俊俏的,高鼻深目,个头也拔得很高,顾昀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


  男子也看着他,他睫毛竟然很漂亮,长而卷翘,挂着水珠,显出一点脆弱来。这点东西像错觉一样马上就不见了,他眯起眼睛按了按太阳穴,伸出的两根手指能看见骨骼,分外诡异。顾昀听见他声音一瞬间变得喑哑,眼中一片漆黑。“我是河神。”他说:“献祭出的邪神。”


  顾昀沉默了。


  他做这一行很久,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刚看到这条河,他就觉得不对劲。永平的土质那么疏松,这条河带着大量的泥沙沉积成了地上河,为什么这些老百姓能安居乐业这么久?河堤坍塌就能要了他们全村的命。


  现在顾昀明白了,他们用活人献祭。


  难怪,这么重的煞气。


  “所以你心结未了,有仇未报,”顾昀干脆原地坐下,还拍了拍身边的地面示意地缚灵也坐下:“你叫什么?”


  鬼很明显有一瞬的怔愣。


  “先生,问鬼的名字,就是在索要寻找他的权利。”他在顾昀身边坐下,还是很端方的正坐,顾昀近距离看他,这只地缚灵年岁竟然似乎还未及冠,身上的气息却已然跟这块土地融为一体。


  没有一丝人气。


  “可你不是地缚灵吗?”顾昀觉着好笑,伸出手腕给他看——伤痕犹在。“即便我找到了你,又能怎样?”“我怨鬼画地为牢,煞气满身,嗜食生魂,先生——你也说了,我与众不同。”他声调逐字拔高,语速也翻着番地变快了,近似鬼哭,尖锐地刮过耳膜:“我当然想尝尝生人的味道。”


  “不,你不想。”顾昀指尖深陷泥土,他骤然发力,鬼线陡然亮起,拽出他刚刚藏在地下的伥。那些个煞气被锁的恶鬼葫芦一样叽里咕噜滚到地缚灵面前,倒有几分滑稽。顾昀一手前推:“公子如果真的想,那请。”


  我真的想吗?那条苍白的鬼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眼睫低垂,即便他早就不算是人,眼睛也连着心,他关上了这扇窗,任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不出声,顾昀也不催他,摊开手掌等着,不时勾勾手指,那几个缩得极小的恶灵顺着鬼线滚来滚去,模样倒有些憨态可掬。


  他就这样干坐着,顾昀指尖都冷得发木了,他才笑了一下——只是抬了抬嘴角,喉管里挤出一点气音。“伥鬼连着的是先生的魂魄,拱手让与我这样的东西,先生真的放心吗?”


  “公子贬损自己的功夫真是高,”不知道是哪句话逆了顾昀的心思,面上似有不虞之色:“你自己说,你是什么东西?”


  “他们不拿你当人看,你总该记得,多大被溺死在这水里的,呆了多少年了?”


  顾昀最后一个字音刚落定,鬼怪周身黑雾砰地炸开,破风声和尖啸夹杂着卷住顾昀,他显然早料到会有这一出,袖管里的墨斗甩出浸透的丝线,压着同时打出去的符咒落地成阵。


  他得了喘息的机会,刚一抬头,透过符咒的微微金光和黑雾,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


  “我是什么?”


  地缚灵的声音突然听不真切起来,好像隔着深深的河水,偏偏顾昀能听得清他憋着的那股怨毒,听见了微乎其微的哽咽。


  “我是个能随意丢进河水里的孤儿。”



tbc. 

【长顾】东山春(上)

双妖设定,九尾狐☁️×狼庚

上篇4k+,下篇可能下周生出来

本来只是个摸摸尾巴的设定,结果越写越严肃(?)希望你们喜欢


“桃花都吹落,春秋都吹落,最懂竟是梦中那一刻,长生长漂泊,复醒复作客,年头年尾各自活”






        那只狼妖半条尾巴都要被咬断了。


  顾昀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包上看着,耳朵抖了抖。他不爱闻见血腥气,可山坡底下那只狼都快把血淌干了。那小东西看体型就知道年纪不大,跟围着他的那一圈不是一个族群的。“独狼。”顾昀颇有兴致地摸摸下巴,看那只小狼明明已经快站不起来了,却仍凶狠地呲牙。他站在山头看了半天光景,这会儿身形一纵,落在那只小狼边上。


  大妖的气息不加收敛,压得妖多势众的狼群身形都矮了几分。男人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按,气流把身形庞大的动物掀了一个跟头。“都散了吧,”他俯身抱起抖得厉害的小狼,血污把白衫糊了个面目全非,他跟没看见似的:“别赶尽杀绝,给自己积点德留着渡劫用。”


  然后顾昀抱着怀里的小东西老神在在地走了。一边走一边低头问:“你是开了智吧,有名字吗?”


  小狼绷紧的身躯在被他揽到怀里时就送了劲儿,兽瞳眯着,好半天都没出声,顾昀几乎以为他是个哑巴,他却张嘴说话了:“长庚。”


  顾昀:哟,声还怪好听。


  叫长庚的小狼还费劲地仰头看天:“长庚星,你知道吗?”


  顾昀点头,揉了揉小东西有点扎手的毛,掌心捏了一道安神咒拍在他额头,长庚眼睛要睁不睁,爪子没收回去,无意识地勾住了顾昀的袍袖,到底是睡着了。顾昀这才不熟练地换了个姿势,顺便去掂他的分量,眉担忧地皱起:“你怎么这么轻啊,过得不好吗?”


  长庚听见了似的在他怀里打着摆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冷了,他毕竟流了太多血。顾昀把妖力聚在手心,橙红色的光火苗似的亮堂,贴着长庚身上溜了一遍,纵横的伤口马上就消失了。他体温偏低,怀里其实没几分火力,长庚却趴的格外安心,,甚至朝脖颈处拱了两下,顾昀看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了伸手捏捏他尾巴尖没褪干净的绒毛:“睡吧,以后没事了。”


  这一“以后”就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这座叫东山的山头没什么名气,天下千万山川,无人问津的占了大头,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这么个山上住了顾昀,修炼了千年往上的大妖,就有点离谱了。他又捡了个不过刚开智的狼崽子养,那就更离谱了。


  “要不是长庚当时还不会化人形,我快都以为你是老房子着火,色令智昏了。”沈易,顾昀的旧友,隔个两三年就要如此感慨一番,每次都照例被顾昀追着满山乱窜。


  东山上没有狼群,当年不知为何流落此地的小狼长成了彻彻底底的一条独狼,身边老跟着一只小熊猫和一只松鼠,按顾昀的话说,这两个东西也是胆儿大,敢往狼身边凑。“也不怕长庚哪天好上这口荤腥了拿他俩塞牙缝。”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剔牙呢,长庚逼他吃的绿叶子菜忒塞牙,可见此人的揣测实在没什么道理。


  其实他也知道长庚做不出这种事来,这孩子根骨好,修炼快,学什么都快,还爱看人写的书,在山洞里生凿出个书架来——还是下山看了一回人家做木工活学会的,上头分门别类摆满了书,文墨里浸久了,生生泡出一股君子端方来,他化人形那张脸本就俊俏,被这份气度一裹,越发讨人喜欢了。


  讨人喜欢是不假,可也没少让人操心,长庚这两天不知道又在忙什么,饭点顾昀都很少见他,东山上草木丰茂,他找个旮旯一躲,谁都找不着。可是他这回琢磨错了,长庚还真不在山上,他又下山去了。


  “大哥,你这又在研究什么呢?”小熊猫站在他大腿上口吐人言,他没跟那个松鼠一样往妖肩膀上扒估计是对自己的体重有正确的认知。长庚少见的没搭理他,一手执卷,如画的眉目说不出的凝重,赤红的妖力在掌心翻腾,不断重复抻长压扁的过程,最终逼成一线,这线又像由一支无形的笔操纵着,描摹勾勒,最后竟变成一把刀,通体赤红,仿佛刚饮过血。他肩膀上那只松鼠吓得跳了起来,又好奇,爪子马上就伸出去了,长庚刚伸手要拦着就响起了让人肉疼的嗞啦声,生生烫掉了一层皮。“嗷————!”松鼠尖叫着上窜下跳:“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这什么东西啊!”


  长庚在那把刀上抹了一下,它又变回了云雾一样的妖力,长庚就拢着这团妖力去治松鼠的爪子:“对不住,我忘了说,这东西别人碰不得。”“大哥,你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疼劲儿没过,松鼠爪子依然甩个不停:“好疼啊好疼啊!”“妖力化兵刃,和我本源,别人碰不了。”长庚垂眸,似乎不愿多说,好在小熊猫和松鼠不够敏锐,根本看不出来他心里这些弯弯绕。


  小熊猫和松鼠一个叫葛晨一个叫曹春花,本来都是东山上没开智灵的小毛团子,结果二三十年前长庚渡劫时天雷加身妖力逸散,这两个小东西受了恩泽,死缠烂打非要跟着,可惜根骨不佳,始终没能把化形学明白,一直是个动物样,他俩也从来没着急过。


  “反正这山有上仙守着呢,有什么好怕的。”


  山里每只妖都是这么想的,除了长庚。甚至于他对修习顾昀所不了解的、不曾交给他的术法痴迷已经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顾昀没算过,他却记得,这大概是从五年前,顾昀渡天劫开始的。


  顾昀是只九尾狐,这也是长庚五年前才知道的。


  那天雪白的雷从苍穹划过,几乎撕裂天空,长庚难以抑制的心悸,沈易不住在这东山上,谁在渡劫,他心知肚明。小妖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天雷的走向,白光晃得他眼睛疼,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滚,妖力能驾驭自然,可他偏偏忘了,跌跌撞撞的跑,枯树枝从侧颊划过去,道道见血。他上一次狼狈成这样还是在幼年,顾昀救下他那天。


  血腥味和大妖的气息一同灌进了长庚的鼻子,顾昀就在他面前半跪着,干净的衣摆袍袖沾满了泥,胳膊已经撑不住自己了,不住的抖,看见长庚却还色厉内荏地吼:“胡闹!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赶紧回去!”长庚红着眼睛瞪他,不知道为什么也发着抖,嘴唇开合几遭才说出话来:“我不。”


  他甚至多走了两步绕到顾昀身侧,几条残余电弧打在他身上,瞬间烧出斑驳的伤疤,顾昀挣扎着赶他,长庚一闪身躲开了,劈手打在他后颈上,顾昀虚弱得很,竟然没防住这一下,软绵绵的倒在长庚怀里。小孩抱住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揽起那一把又细又韧的长发在手里梳。天雷似乎不满他的轻慢,白光在他眼里炸开,而他只是伸出手去挡。


  赤红的妖力没有亮起,纯然的黑与白骤然相撞,而后腾起满天硝烟。长庚小心的挡住顾昀口鼻,轻柔的擦去他下巴颏上的泥点子。


  “睡一会儿吧。”少年俯身,近乎虔诚的在顾昀眉心落下一吻,雷电炸裂他的皮肉,黑气针线一样缝合流血的伤口,长庚只是微笑着注视顾昀的脸,似乎怕吵醒他,连声音都没出,用没沾血的手指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顾昀睡着的时候摘下了那副当做伪装的悲喜面,容色其实是疲惫的,东山附近连人带妖都把他当神仙,好像他是撑天的柱子,只要他在,多大的变故都撑得住。


  可是怎么可能呢。长庚捏顾昀的胳膊,发出极轻的叹息,他身上都摸不出软肉了。


  千年大妖的雷劫奈何不了一只不过百余岁的小狼,只能不情不愿的收了神通。橙红的的光烧了起来,长庚抱着他,像是拢着一团温暖而不灼人的篝火,美好而飘渺。


  然后更飘渺的就来了,八条雪白的大尾巴毫无征兆的从顾昀身后冒了出来,然后所有的光全都收敛了,变成第九条,毛乎乎的,与其他的尾巴一般无二。


  长庚偷着上手摸了一把顾昀头顶跟着露出来的狐狸耳朵,心想,原来自己的小义父是只九尾狐。


  他修炼上千年,不至于九尾不全,到底是什么劫数什么灾祸,要顾昀断尾相抗?看顾昀刚刚那副虚弱的样子,这次渡劫明显是逞强所为,他又预见了什么,要如此急切的回到全盛时期?


  长庚脸上没了笑,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旦没了表情,五官就显得尤其冷硬,眼睛里透出嗜血的精光,终于有了一点本族的气质。他抱着顾昀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他没轻没重,这位到现在还没醒,挑了个干净地方安置好他,长庚退开两步,难得的显了本相,狼首亲昵的蹭了蹭顾昀手背,继而转向来时路。


  “你给我滚回来。”顾昀打着哆嗦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耳朵尾巴没收回去,连眼珠都是碧蓝的,瞳孔收束成一线,平白添了一股邪气。长庚站住了,却没回头,也没出声,顾昀实在看不得他这样,狐尾一伸把狼拦腰卷了过来,长庚好大一头狼被两条大尾巴吊在空中,形象颇为滑稽,他又不敢挣,怕伤了顾昀,于是只能伸着四个爪子看着他。


  那双眼睛像窑里刚烧出来的琉璃。


  他仍记得当年顾昀把他从狼群中救出来,那是自他生于世间开始尝到的第一份温情,每一次顾昀掌心点亮橙红的光芒,都是在他心里烧起一把炽热的火。


  顾昀跟长庚对视良久,到底还是先心软,给他放了下来,雪白的狐尾就落在地上。“你能耐长了不少啊,敢打晕我了。”听不出怒意,倒是无奈更多:“伤到没有,过来我看看。”


  长庚觉得自己是听不懂妖讲话了。


  顾昀觉得他养大的小孩今天傻了。


  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站起身走过去,摸了摸狼头——不好摸,狼身上的毛扎手,顾昀不由得想起挺久以前,长庚还是只小狼的时候,尾巴尖未褪的绒毛那样软。


  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顾昀在长庚面前坐下,拍拍他的爪子:“担心我?”


  “心疼我?”


  “喜欢我?”


  顾昀脸上笑意越发狡黠,看着长庚浑身上下的毛炸开,又离奇的平静下来,用类似陈述的语调说:“子熹,天雷太疼了。”“所以你来替我?”顾昀笑容不改,却变了味道,像画上去的假面,非要形容,那就是所谓“皮笑肉不笑”。


  “长庚,你那心是有多大啊,能随便把自己舍了?”顾昀眯起眼,搭着狼爪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几乎嵌进长庚肉里:“你能不能想想我?”


  “你心里这算有我还是没我?”


  狼修炼百年,揣了人的心思去喜欢那只养大他的狐狸,却明白不了更细致的弯弯绕,他隐约觉出些隐秘的希望和恐惧,不知是什么滋味,惴惴地上前一步,又犹豫着退回去了。“啧,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怂, ”顾昀揪着长庚下巴上的毛给他生拉硬拽回来:“给我变回来,你这样太扎嘴了。”


  长庚眼睛瞪的老大,行动先于意识,腾的一下变回了那个翩翩少年郎。然后顾昀的吻落在他唇上,温柔缠绵,可他尝出了大狐狸嘴里的血味儿。他活这么些年,其实没怎么尝过新鲜的血,肉都是吃熟的,从出生就沉睡在血脉里的嗜血本性蓦地点燃,虹膜像点起了火一样烧成了本相的橘黄色,分明刚承过一回天劫长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顾昀按在地上毫无章法的亲他,柔软的唇被咬出了血,顾昀觉出疼来,上手扒拉他:“嘶,疼——你要吃了我?”


  顾昀嘴角的血还带着体温,鲜红鲜红的,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点艳色,长庚看得魔怔了,伸出拇指给他抹匀,活像染了一片胭脂。


  然后他又轻轻吻了上去,仅仅是唇面相贴,长庚却有种他已经融进顾昀血液里的错觉。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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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顾】万里

第四章

千辛万苦终于写了一部分会上内容


徐令出来当工具人. jpg


“We were born to make history

We'll make it happen we'll turn it around”






        徐令用目光在会场里找自己的国家牌,然后他发现自己旁边的代表已经到了。


  这个人他认识,李旻,他第一次开会就跟这位在一个会场里。想到那次开会的经历,徐令有意识的把国家牌和椅子都拖远了,引得他另一边的代表频频侧目。


  徐令苦笑,不是他想躲李旻,实在是高一那场会留下太深的心理阴影。


  他听说过那年主会场大主席顾昀盛赞李旻,不谈学术只提气度,自然是好奇有之,不服气也有之,毕竟他和李旻同龄,这人当时不过初三,又能出色到哪儿去。结果一开场这个同龄人就令他震惊。


  不是因为他的样貌,Kylinmun长相出挑的太多了,李旻真正让他吃惊的是气质。徐令还记得当时他进到会场,这位传闻中的人正好坐在第一排,在低眉写些什么,周身的空气都玉一样温润。“安静而无害,”徐令这样说他对李旻的第一印象:“即使他五官是锋利的,你依然会觉得这个人是没有刀刃的。”


  这样的印象只维持了不超过十分钟,徐令迟钝的发现主发言名单几乎没有欧共体成员国,只有法国在列,而法国代表就是李旻。徐令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不安。


  果然,李旻一上场就在正式辩论环节极高调地刷了一波欧共体的存在感,顶着那张温和良善的脸,甚至还笑得很亲切,话却简短有力:“我希望,大家可以关注欧共体的声音。”


  还特意把欧共体三个字读了重音。


  徐令不由得多看他几眼,直觉告诉他前面站着的这个人,和一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李旻一直是笑着的,根本摸不清深浅。


  “最好还是不要和他打交道。”徐令刚这么想,英国内阁给他发了信息。


  “法国单方面加征英国商品的关税?”徐令有点摸不着头脑,敲了一行字发过去:“为什么,因为贸易限制?”没想到等了好长时间才收到回复:“不是,因为法国抓住了我们的间谍。”


  徐令抬起头,李旻对着个电脑也笑得像春天一样温暖,也不知道在笑什么,甚至有了一点缱绻的意味,仿佛对电脑产生了什么深厚感情似的,徐令看着他端庄持重的坐姿,不由得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代表牌是不是没有差错,这才起身走过去。


  “呃,法国代表?”徐令有些拘谨,下意识又看了一眼李旻面前的国家牌,背对着他刚和别人开始磋商的少年转回来看他,紧锁的眉峰瞬时展开,变成公式化的微笑。“你好,”他有一瞬的停顿,笑容却不变,眼神扫向站着的人胸前的代表牌:“英国代表。”


  “嗯,”不知从哪儿收获了信心似的,徐令用力点了点头:“关于法国仅对英国提高关税这一问题,我的内阁……”他还没说完,长庚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冲他缓缓摇头。


  “不是现在,英国代表,不是现在。”徐令看着李旻一指投影仪上的倒计时:“您应该知道自由磋商应该做些什么,与其与我掰扯关税,倒不如去找中国代表开条件,欧共体与贵国并不长一条舌头,贵国也该为自己谋点油水。”


  徐令记得很清楚,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着李旻,无端打了个寒战,会场灯光明亮,面前与他同龄的人翘着二郎腿,仪态看起来很放松,可语调刻意压得极缓,手肘分别架在两排桌上,运筹帷幄的上位者坐姿。徐令终于闻到了李旻藏在骨子里的侵略性,那是被这个人温和的笑颜罩在壳子里的刀锋。


  李旻微微昂起头看他,徐令忍住想要后腿半步的冲动,喉结滚动一遭,有些艰难的开口:“那么,有关这个问题,休会时我向ipc发一条磋商申请,法国代表什么时间方便?”


  李旻的笑竟真诚了一些,上身向他倾过去:“都可以,但我觉得关税问题其实没什么要细谈的,英国代表也该明白,这不过是一种获取与贵国谈判机会的手段,这一点,希望您向内阁传达清楚。”


  徐令平白惊出满额冷汗,他握住自己的指尖,觉得肢体末梢莫名有些冷,他觉得李旻放出来的是他豢养的,阴险精明的另一个灵魂。


  这直接导致了当年整个会期徐令跟长庚讲话都客客气气的,并且把“李旻不好相处”这种印象延续到了今天。


  徐令这么看李旻,顾昀却不一样。


  大主席还清楚的记得那年冬会的议题是经典的中国重返联合国,主会场一如既往的全是新手,更有甚者学术培训都没来过一次,顾昀差点就让沈易给他拿个氧气瓶来。“主会场是什么新手收容所吗?”他枕着长庚的肩膀控诉,后者坐在沙发上泡米糊——给顾昀喝的,他昨天太累了,中午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没功夫去餐厅吃饭。小孩不置可否,把裹了手绢的速食杯递到顾昀手里:“那我当年不也是新手吗,”他还特意指指自己:“还什么都不会。”“你不一样,”顾昀看起来十分不情愿的直起身子,抬手撸了一把长庚还没打理的顺毛:“你多听话,悟性还好。”


  沈易推开套房门进来,正好瞅见长庚脸颊飞上的红晕,心想不知道顾昀又说了什么散德行的话,抬手把火腿肠糊在他脸上:“快点吧大主席,楼下代表都到的差不多了,你饭还没吃呢?”


  “你和老谭先顶一会儿,”顾昀小口嗦着烫嘴的液体,抬手拍拍长庚示意他先下去:“我收拾完就到。”


  下午主会场依然没有出彩的表现,虽然长庚徐令学术水平足够出色。“可是根本带不动啊。”沈易又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莲子茶,败火。顾昀听了几轮车轱辘话,烦得偏头痛都犯了,从手腕上撸下一条皮筋把头发扎好,用指节重重叩了两下桌面:“都停一停。”


  “我希望大家能明白,”他伸出一条胳膊指着议题:“我们开的历史委,不是要你们情景再现,而是再次站在当年的时间,去重新思考这件事该如何发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藏在细框眼镜后面的桃花眼惫懒地眯着,往场下瞥的时候严肃而郑重,灯光打在镜片上,晃得人眼睛疼,平添一分锋利,他看向后排一个低头的代表:“那个谁,日本代表你干嘛呢?”


  小孩定在那儿,好半天才缓缓抬头,手仍在桌面下藏着,顾昀收回目光站起身:“如果你来开一场会就是来玩手机的,那大可不必,会费我退你,你在房间玩三天不更舒坦。”男人身量修长,倚桌而站,又顺手敲了敲屏幕:“中国重返联合国,虽然现在的既定事实是成功的,但是看看你们的时间轴。”


  “现在,在这个屋里,这件事尚未发生,你们才是马车夫,我请诸位,”顾昀卡了一下,断片了似的,又像在压制某个词冲口而出:“代表,好好想想,中国应不应该重返联合国,你支持或者不支持的理由是什么,一个个站上来就支持合理,中国给你们什么好处了?”他转手拿起麦克,向沈易:“来,下一个是谁?”


  沈易看屏幕:“法国代表。”


  顾昀唔了一声,长庚什么水平他心里有数,无论他站在哪一派,顾昀都相信他能说出道理来,于是把麦克递过去,还十分自然地冲小孩眯眼睛。


  长庚站定,眼角的笑意依然和煦,他照理微微颔首,然后才把麦举起:“感谢主席团,感谢各位代表,这里是来自巴黎的声音。”


  “讲在最前面的是,法兰西的声音,不只代表法兰西。”他丝毫不关心时间在飞快的流逝,不紧不慢的扫视一圈代表席,然后说:“这个问题,法国的态度是暂时保持中立。”


  “法国,或者说不只是法国,与会各国所希望的,是听到中国的声音,知道中国的态度。”他把目光递给中国代表,对方从会期伊始就从未站到前面过,看见他的眼神竟然哆嗦了一下。长庚并不在意,再次颔首:“感谢。”


  顾昀带着赞许的目光看他,从他手里接过麦克:“剩余时间如何让渡?”


  长庚看着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再度拿回麦克,朝着台下伸手:“让渡给中国代表。”然后他走回座位,根本没看那个小孩腾地弹起来,有多拘谨。


  好在这次分给中国的席位是双代表,另一位女孩姗姗来迟赶上了救场,然后按着发言顺序,欧共体几乎是以连续剧的方式陈述共同的立场和不同的理由,顾昀脸色这才逐渐好看起来,接过徐令递回来的麦克,示意沈易停轴。“挺好,下午进步不小,楼上ipc终于没再找我骂人了。”他眨眨眼,累得双眼皮叠成三层:“法国英国代表不错,到底是带起来了,今天就到这儿了,赶紧各回各屋该干嘛干嘛,晚上要磋商别忘了找个学指,散了吧。”


  代表们做鸟兽散,只有长庚慢悠悠的收拾东西,等人都走干净了才走到学团席,拉顾昀的手,顾昀轻吻他的指尖:“走,带你吃饭去。”


  沈易?沈易早就跑了,他说没眼看老朋友诱拐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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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渡】吻风

写点细碎的日常,是小两口逛街(bushi)

本质是个纪实文学,灵感来源是我和闺蜜走断腿的旅程

🔶文中对话所有的骚话都是我那天说出口的,把#魏芑蓂语言大师#打在公屏上






“我等着你降落,期待着你会认出我

这半生的漂泊,也都值得

一腔的火热时刻准备

只等着当面对你说 就你了”








   骆闻舟难得休假,在家里躺了两整天之后突发奇想,要拉上费渡去市郊的博览广场看展览。费渡其人,能缩在家里绝不随便让那两条腿发挥走路的功能,骆队长先威逼后利诱,拿出了审犯人的耐心才劝动这堆活的骨肉出去走走。


  市郊这片的大小景点都是搭配游乐场建起来的,包括这个博览广场,七个展览馆连成一片,一开始弄得挺好,小学生郊游都来这儿,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可能一成不变的展览是有一次性的,这地方慢慢就废了。


  费渡以前是不来这样科普性艺术性皆超出平均值的地方的,按照过往信用记录来看,他的出游履历上纸醉金迷和寻求刺激占了大头,骆闻舟起初困惑,后来明白了,费渡其人,只有做他身边人都在做的事,或者做大多数人都不敢做的事,才能找到混入人海的实感。


  除非是住这儿,不然没人会常来城郊这样的地方,骆闻舟下了车原地转了三圈,根本看不出来该往哪儿走,正准备寻求现代科技的帮助,却被一只手捏住了胳膊。费渡就着这个姿势半拉半拽地把人带到了目的地。“诶,你怎么认识这儿啊,不是没来过吗?”骆闻舟打量博览广场的牌匾,好奇明显多过找着地儿的欣喜,费渡也仰头看已经掉漆的大字,对答如流:“这块地还没建筑的时候我来看过,当时费氏想投这个项目,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或许是预谋搞杀了人拉过来伪装成蜡像的戏码呢?”他一边说,一边用指甲在票面上“燕郊蜡像馆”那里掐出个痕迹来。


  “好的不灵坏的灵,你最好少说两句,否则我的假又要泡汤,这两张票也要打水漂。”骆闻舟警告似的点点费渡肩膀,抬脚往里走。


  这地方是真的冷清,里边一点人声都没有,他俩第一个进的是3D立体画的展览馆,就拍照有点意思,费渡不爱掺和这个,手插在西装裤兜里往前走,骆闻舟童心未泯,时不时扯费渡一下,摆出奇奇怪怪的姿势让他拍。“看不出来师兄还喜欢这个。”费渡不无揶揄地说他,举起手机还得好好拍,他其实乐得看骆闻舟扮演没腿的男人和拽大象的大力士,这个男人本身就是严肃而幽默的,这样的要素放在他身上一点也不矛盾,反而正是这个人的迷人所在。


  “我这是善于享受乐趣——”骆闻舟尾音拉的很长,他单腿站没站住,差点摔倒。“那确实挺好玩。”费渡没说,他在心里想,就是有点费脚,还累人。


  逛展览馆属实是个累人的事,费渡这样疏于运动的走到动物标本展览馆的第二层就开始脚疼,骆闻舟跟他开玩笑说应该把他受伤那会儿用的轮椅带过来,费渡听着竟深以为然,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谴责。“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了?”骆闻舟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开始认真怀疑当代青年的腿到底是不是摆设。


  费渡对动物骨骼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看见展柜里的蛇骨都快把脸贴上去了,甚至拿出手机拍了两张,并且在骆闻舟震惊的注视下和小狗骨骼合了一张影。


  直到他看见猫骨。


  据目击证人骆闻舟描述,费渡盯着那具完整的标本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还好骆一锅有毛。”


  骆闻舟本来买了七馆联合的票,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警察家属生理条件实在不行,好说歹说劝他逛完了四个,从地质展馆出来的时候费渡连头发丝都打蔫了,僵硬地戳在原地,直到骆闻舟拉着他坐下才捡回来魂儿似的张嘴:“师兄,不想养我了就直说,用不着慢性谋杀吧。”“怎么讲话呢,”骆闻舟象征性地拍了一下他头顶,把拧开的水递过去:“小没良心的。”


  费渡是真的累了,都懒得跟他打嘴仗,接过矿泉水小口小口地喝,喝了小半瓶嫌水凉,皱着眉要喝温的,骆闻舟认命的站起来去买热饮,递过去的时候还嘴碎训他两句:“以前让你喝温水你不喝,现在又跟我要,哪儿来的这么多毛病?”费渡坐着缓了半天又精神了,慢条斯理的跟他师兄耍嘴皮子:“那还不是师兄你惯的吗。”


  骆闻舟:你重点抓得真到位。


  然后年轻有为的费总又挨了一个爆栗,这次是真的。


  燕城太大,开私家车到城郊实在费油钱,骆闻舟跟费渡来的时候坐了地铁,预备去吃晚饭的时候费渡却死活不愿意站起来,好像走到地铁站的力气都不剩下了,利索地用自己的手机叫了车,目的地定在常去的那家西餐店。目标太明确了,抓嫌疑犯快准狠的骆队都为之叹服。


  饭依然很好吃,但是没想到今天这家店里混进了人类幼崽,骆闻舟实在是受不了小孩堪比高音喇叭的尖叫,堵住了耳朵,咬牙切齿地跟费渡嘟囔:“现在的小孩怎么发出这么大声音的,我小时候皮成活猴了也没这么吵啊。”费渡倒是一脸淡然,挑起一口意面,百忙之中搭了骆闻舟的茬:“师兄,小孩是小孩,喇叭是喇叭。”


  刀叉敲打瓷盘的声音比雨声脆,他们几乎是第一时间听到外面的雨,落地发出闷响,骆闻舟条件反射的去摸包,手指尴尬的蜷起来:“坏了,没带伞。”


  费渡依旧慢条斯理的吃饭,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他才出声:“没事,雨中散步也挺有意境的。”


  骆闻舟上下打量一番他看着寻常但是动辄就要小几千,还不经常拿出来穿的休闲装,把费渡这句话的真实性评估为零,并且确信这人是打算在餐厅里坐到雨停了再走。他看了一眼表,晚上七点半,于是起身准备去前台问问能不能借伞,反正离家不远,改天就能还。


  他背对着费渡没走两步,身后就响起熟悉的声音。“什么时候你再休假,把没去的三个展馆看完吧。”骆闻舟活见鬼一样定住了,转身看着费渡,问:“你刚说什么?”


  费渡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去看窗外的雨:“我什么都没说。”


  

  

fin.